莫名其妙的怨氣,夏侯至壓根不想搭理他,蔑然一瞥,沒有接他的話。
衛會一雙眼睛如貓,蟄居在暗處,閃著幽幽的冷光。他的目光,總教人不舒服,好似隨時能被他伸出來的利爪傷到。
他沒有生氣,依舊好脾氣的笑了:“太常,依舊風姿不減啊。”說著,眼睛裡忽多出一份曖昧的狎昵之色,他伸出手,猶如情人一般撫上夏侯至的衣襟,摩挲不已,語調委屈:
“太常為何不肯正眼看我?我仰慕太常已久。”
夏侯至下意識避開他的狎近,衣襟一扯,冷冷道:“雖複刑餘之人,未敢聞命。”
拒絕之意,再明顯不過,衛會不死心,像盯獵物一般湊近了他,手底窸窣的衣料聲不斷,他甚至能摸出夏侯至衣服上的暗紋,像花開在手掌,讓人又憐又想摧毀。因此,那語氣便也於溫柔中不乏威脅:
“太常,還是如此清高?你知道嗎?如今能救太常的人隻有我,因為,彆人都勸不動大將軍,隻有我衛會能讓大將軍回心轉意……”
一語未了,夏侯至凜凜打斷他:“君何必相逼至此?”
他神色淡然,語氣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孤傲,衛會見狀,終於悻悻收手不再有逾矩的動作,一整衣衫,眼角依舊輕佻地打量了他兩眼。
隨後,頗有意味地衝夏侯至又笑了笑,那雙眼,完全像吐信的毒蛇了,“太常,既然如此,行刑那日我一定去送卿一程。”
說完,利索走出來,正碰上一臉驚詫的兄長,他捧著供詞,是要來夏侯至過目的。
衛毓看他一副來者不善的模樣,還有那熟悉的表情,心下不快:“士季,你……”
不等兄長說完,衛會對他微微一笑:“我來看看夏侯太初,畢竟,他這一死,風流絕矣。兄長,你不可惜嗎?”
衛毓看著庶弟笑眼中的疏離和譏諷,更不舒服了,可一時無從應話,隻好生硬岔開:“你母親近日不太好,你多陪陪她。”
“兄長,”衛會很友好地提醒他,“我已經向大將軍求了個恩典,等我母親百年之後,封她為夫人,大將軍答應我了。所以,兄長,日後記得稱呼夫人。”
衛毓心中狠狠一驚,他蹙眉,衛會不放過他一絲表情變化,不依不饒的:“兄長不為我和母親高興嗎?”
父親在世時,最偏愛庶弟,恨不得庶弟能承襲了他的爵位。然而,父親終不能以一己之力挑戰禮法。衛毓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索性置之不理,走進去,把供詞很客氣地拿給夏侯至看:
“太常,你看這……”
夏侯至已經轉過了身,兩隻眼,繼續默默注視著那扇高窗,外麵,是北風肆虐的洛陽城。此刻,必定已是萬家燈火,不知銅駝街上是否還有百姓的歡笑聲。
“不必看了。”他回答。
衛毓一臉尷尬,衛會則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揶揄地瞄了瞄兄長。他撣撣衣袖,像來時那樣愉快地走開了。
外麵夜色如墨,衛會思來想去,還是回了公府。
剛下馬,聽身後也傳來一陣急迫的馬蹄聲,借著燭光,他看清來人,是一臉風霜的桓行懋。桓行懋沒著意他,形色匆匆往裡趕,衛會突然開口,向他施禮。
桓行懋這才看到他,步子一收,微喘著一張嘴,噴出團團白霧:“士季?”他得知洛陽出事,快馬加鞭一路,臉上表情衛會琢磨得一清二楚,他笑道,“將軍是為太初而來?”
“不然呢?”桓行懋憂心不已,不由地放低聲音,“士季,你整日不離兄長左右,可探得他口風?”
衛會難得跟他正經:“將軍說呢?”
桓行懋頓時一臉的失望,毫不掩飾,他急道:“我去求兄長!”衛會心裡嗤笑,麵上不顯,一言不發跟他進了值房。
果然,桓行簡正低首指著洛陽城城郊的輿圖跟傅嘏在商量著什麼,他兩人進來,桓行簡連頭都沒抬。
“兄長,我是為太初的事而來!”桓行懋風塵仆仆的,連衣裳都顧不上換,傅嘏料想他兄弟有話要說,想告退,桓行簡卻不讓他走,兩人繼續討論開春城郊開渠的事。
開渠很麻煩,因為牽扯到幾大家族的良田,桓行簡不願意繞道,那樣成本太大。
桓行懋見兄長沒有要理會自己的意思,臉上微紅,耐心等了半晌,不再插話,等看桓行簡將輿圖慢慢一卷,正要開口,卻聽桓行簡輕描淡寫地問傅嘏:
“蘭石,你說,夏侯至的事情我該怎麼處置的好?”
傅嘏一愣,謹慎地答道:“今大將軍當以社稷為重,固根本,鎮枝葉,《詩》雲,謀夫孔多,是用不集,大將軍自行決斷足矣。”
桓行簡一張臉被漆黑的簇鋒擁著,一身玄色,人更顯持重沉毅,他哼笑了聲,把輿圖丟回案頭,還是沒有理會桓行懋,而是問起衛會:
“士季,蘭石讓我自己拿主意,你怎麼看?”
衛會十指忽猛地一攥,他心裡升騰出報複一般的快感來,字字清晰:
“大將軍忘了趙儼會葬嗎?”
一室靜謐,記憶輕易地將在場的人都帶回那個飄零的秋,洛陽總是在死人。
桓行簡的眼中閃過一股攝人的銳利,旋即,似乎又變得平靜下來,他微微朝後靠了靠,閒散地倚在三足幾上,一伸手臂,端來小火爐溫好的黃酒,呷在唇邊,淡淡道: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這道聲音不高,落在桓行懋耳朵中,他心裡一灰,頓時知道自己是不用再啟口相求了。
作者有話要說:跟大家講些有趣的,傅嘏引《詩經》裡的那句話,後來被慕容垂用來攛掇過苻堅去打東晉,結果呢,淝水之戰苻堅大敗,淝水在哪兒呢,就在壽春城東南,話說壽春在魏晉南北朝真是集萬千寵愛(我這是什麼虎狼之詞?)話說慕容垂一生特彆傳奇,當然苻堅和慕容衝的事更為大家所熟知。
最後桓行簡的話,這裡牽扯的一個典故就更有意思了。曆史上,石苞的第六個兒子石崇,也就是那個最喜歡跟人家鬥富的石崇,他有個美麗的女人叫綠珠,孫秀想要,他不給。結果後來孫秀得勢,趁機殺了石崇。跟著石崇混的潘嶽(就是那個帥到上個街大家都朝他扔水果的美男子)也得罪了孫秀,石崇被殺,他很害怕,試探問孫秀,孫秀就拿“中心藏之”這句詩經裡的話回他,潘嶽立刻知道自己也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