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仇(13)(1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6620 字 8個月前

嘉柔這次雖隻是皮肉傷,卻需靜養。她起了高熱,夜間難成眠,兩頰燒得通紅,卻又不敢隨意用藥隻能熬了薑茶喝到頭上大汗。

一雙手忽探到額間,嘉柔倏地睜開眼,對上那張熟悉的麵孔,臉一偏,無聲地翻了個身。

“好受些了嗎?”桓行簡本裹挾了一身的寒氣進來,等衣裳不涼了,方靠近她。

出了場大汗,嘉柔確實好受了些,她不語。桓行簡靜候片刻,見她還是不肯和自己說話,才去洗漱,再回來剛掀被子進來,嘉柔照例慢慢坐起,要從他身上邁過去。

“柔兒,”桓行簡捉住她手,“我換地方睡。”

嘉柔下意識撫了撫小腹,她一臉的頹喪,絲毫精神也無。一整日裡,除了發呆便是發呆,手依舊被桓行簡握著,她抽出來,忽靜靜開口:

“我想清楚了,桓行簡,孩子是無辜的。我會把他生下來,但你我之間,也隻能這樣了。我知道,你覺得你有苦衷,你無論做什麼理都在你那邊,我說不過你,也做不到體諒你要殺我的兄長。等孩子生下來,讓我走吧。”

本不想哭,可眼淚還是滾滾直落,“我恨我還有知覺,一想到,我還要等兄長東市行刑,我不知道我要怎麼等下去。我什麼都做不了,阻止不了任何事,甚至,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在壽春,我意外見到你,才發現自己見到你原來心裡是那麼高興,我心裡有你,哪怕知道你不會隻有我一個人,我還是想人生就這麼短,隻活一次。我既然心裡有你,何不一試呢?我也相信,你待我有真心,隻是這份真心我無福消受,不錯,我出身鄙陋,我父親也沒什麼功名,我跟大將軍這樣的洛陽高門子弟,本就不匹配。你我因緣際會相逢一場,是錯的,”嘉柔揩了揩眼角,自嘲一笑,“我說太多了,仔細想,說再多也沒意思的。”

臉頰上水光光一片,嘉柔眼睛眨了眨,她的眼皮腫得發亮,又疼又澀。桓行簡靜默聽了半晌,隻道:

“狼牙還是你的,不管你要不要,柔兒,我也不想替自己辯解什麼,在你麵前,我沒什麼好偽裝的。沒錯,我不是什麼忠臣,也不是什麼君子,有人擋我的路我絕不手軟,你若後悔跟我,我也沒辦法。但隻要你在我身邊一天,我都願好好待你。”

話音剛落,“啪”的清脆一聲,劈在了他臉上,桓行簡沒有躲。

嘉柔臉漲得通紅,氣得發抖:“你閉嘴!你,你這個人太虛偽了,你要殺我兄長,排除異己,你要做的事沒人能攔住你,你怎麼有臉說你願好好待我?你明知道,我被困在後院的一方小天地裡,唯有煎熬,你好好待我?你說這話,能騙得了誰?你既做了這事就不要再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令人作嘔。”

這一掌,她用儘力氣,掙的傷口作痛,嘉柔轉身伏在枕上咬緊唇無聲哽咽起來。桓行簡半邊臉火辣辣的,他波瀾不驚,凝視著嘉柔,良久,將她肩頭輕輕一握,扯上來被子,低聲道:

“去見他最後一麵罷。”

嘉柔一滯,倏地抬眸,好半晌怔怔無言地望著他,等反應過來,再次慟哭不止。

這一案,天子的旨意很快下來,凡涉案者,一律誅殺三族。太極殿上噤若寒蟬,內官尖聲尖氣把聖旨讀完,四下雅雀無聲。

許允抬了抬頭,桓行簡那雙眸子隨之不悅地掃了過來,下朝時,直接將人攔下,質問道:“我自收李豐等人,中護軍那日急急忙忙來大將軍府是怎麼回事?”

問的許允啞口無言,冷汗如漿,吭哧半天不知怎麼應答才好,那副窘迫樣兒,桓行簡看在眼裡冷哼一聲作罷。

許允看著大將軍前呼後擁的,被那黑壓壓的一群儀仗就此簇著出宮去了,這才提起袖子,拭了拭汗。

可桓行簡沒急著出宮,先至禁軍,巡查一番,回到公府發現桓行懋還未動身,他將氅衣一脫,坐在了案前,一麵挑要緊的奏章看了,一麵問道:

“還有事?”

“阿兄,”桓行懋忍不住上前,“看在昔日情分上,饒了太初吧。當年……”

他的眼淚都到眼眶邊上了,馬上決堤,桓行簡冷靜抬首看他:“子上,是我昨天的話不夠清楚?”

“就算不是為了昔日情分,以太初的聲名,你殺了他,輿情洶洶,與我桓家又有幾分好處?太初自長安返京後,外不結交朝臣,內不蓄養姬妾,他都到如此田地了,阿兄何必要非要置他於死地?”桓行懋素來敬重兄長,尤其自太傅病去,長兄如父,那份恭敬更是愈發深刻。此刻,罕有地想掙一掙。他白淨的臉上,多了幾分粗糲的風霜,喉嚨間,則像卡了一塊隴西大地早結的寒冰,浸骨的涼。

桓行簡拿起朱筆,心平氣和地垂首勾畫起來:“看來,士季的話你是沒聽明白。太初是什麼人,我們一道在這洛陽城裡長大的,你不清楚?他是宗室裡最有名望的人,他的父親是文帝的貴臣,就是太傅也比不上。李豐為什麼會找上他?你以為,太初真有本事推翻我?裴楷說他這個人,是‘肅肅如入宗廟,但見禮樂器’他當個太常掌祭祀才是最適合他的。不過,不管他有沒有本事,他都是個好由頭,他是反對我桓家的最好利器,在這廟堂之上,隻要想反我桓家拉上夏侯太初是最好的選擇,他一日不死,那些人就會一直蠢蠢欲動。我說這麼多,你明白了嗎?”

聽得明白,那又如何呢,桓行懋恍惚想起嘉平年間的某一個春日,院子裡,那架葡萄正抽著新嫩的綠芽,生機勃勃。少年春衫薄,他無賴躺在葡萄架下翻書,一錯眼,就見一襲青衫的太初含笑來拜訪,他一開口,神色清明極了:“子元何在?”如春風風人。

有那麼一刹,他覺得大家都可以永遠少年不老不死。

太初的風采,唯有兄長可比擬,不過,那已是嘉平年間的舊事了。

葡萄架來年依然會發芽,可太初,還是要死了,桓行懋心裡悲涼地想到,他擦去眼淚,靜靜道:

“弟回長安了。”

“嗯,路上小心。”桓行簡很自然地表達了下自己的關懷,頓了一頓,補充道,“我希望你日後不要太感情用事。”

桓行懋隻覺滿嘴苦澀,他嘶啞地應了聲。

當晚,洛陽城開始淅瀝起雨,沒有跟衛毓打招呼,桓行簡披了氅衣,乘馬車,在廷尉大牢的後牆停下了。

他讓石苞在外頭相候,撐一把油紙傘,手裡,似乎還拎著什麼走進了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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