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恍恍惚惚聽著他的聲音在耳畔流轉,時近時遠,她神情變得有些癡傻了,長發淩亂,可笑的黏在紅彤彤的腮上。
她一下什麼都不懂了,又成了稚子。
“你知道涼州的鷂子嗎?它們一直飛,一直飛,我見著鷂子的時候它們總是在飛。我問姨母為什麼鷂子要一直飛,姨母說我小孩子家腦子裡總稀奇古怪的。後來,”嘉柔喃喃看著夏侯至,居然笑了一下,“有個住在涼州很久很久的碧眼老漢,他可老了,胡子全白了,眼睛凹在眼眶子裡,像盛滿了綠綠的水藻,跟我們長的一點都不一樣,但他懂得可多了。他不嫌我腦子裡有那麼稀奇古怪,他說,鷂子的命就是要在蒼穹底下飛,它巡視著疆土,捕捉著獵物,等有一天,飛不動了,就是它死的時候。碧眼老漢還說,人跟鷂子一樣,來這個世上,要不停操勞,不停操勞,等歇下來的時候,就是死的那天。可是,碧眼老漢他活了那麼久,我以為,大家都是要活到碧眼老漢那個樣子才會死,但我來洛陽,才知道,蕭輔嗣是個少年郎會死,姊姊那麼年輕,也會死,而兄長,”她伸出細長的手指,在朦朧的視線裡,攀上夏侯至的臉龐,那麼專注,那麼仔細,一點點摸過他的眼睛,“兄長的眼角連皺紋都沒有,你也要死了,對嗎?”
嘉柔嘴一咧,嗚嗚的,像失路荒野的孤獨孩童。夏侯至捉住她的手,被這一番話牽扯的心底大慟,他也終於不再隱忍自己的淚水,“兄長在長安也見過鷂子,隻是,還沒有機會去看一看涼州的風土人情,你說的碧眼老漢,一定是個很慈祥善良的老人,曆經滄桑世事,不失赤子之心願意跟你一個小姑娘說鷂子,我很羨慕他,如果我老了須發蒼蒼,遇見一個對萬事萬物都好奇的小姑娘,我也願意停下腳步,泡上一壺好茶,坐下來,跟她聊一聊我所知道的人間百態……”
他說不下去了,滿臉的淚,“不,”嘉柔忍不住摟住他的脖子,大哭著搖首,“不,你一定會活到須發蒼蒼的時候,你都沒來涼州看過我,我們都沒一起爬城牆,你見過胡人的駱駝隊嗎?他們就從長安經過……我還沒有帶你吃涼州的駝峰,喝涼州的昆侖觴,你還沒見過涼州城外的風沙,芨芨草長起來的時候綠茫茫的一片像天上的雲一般蓬蓬的,跟洛陽不一樣的,你都沒見過呢,你沒見過的山河可壯麗了,你彆死,你彆死呀……”
夏侯至被她勒得身子微微晃,眼一閉,淚水又一次滾滾而下,他無言以對,唯有親了親嘉柔被淚水汗水打濕的烏發。沉默片刻,低語道:“沒關係,柔兒,你知道嗎?我既見過長安的鷂子,它必定會展翅騰飛萬裡,去過大魏的邊疆,我就當鷂子替我見過了壯美的山河。這樣想,我就不覺得遺憾了。”他如此說,嘉柔的眼淚更洶湧了。
良久,嘉柔終於哭得疲累,到最後隻是抽抽噎噎,怔了一時,夏侯至將身上的唯一一塊玉飾解下,微笑道:“我這個做舅舅的,如今連件像樣的禮物也備不起了,柔兒,你替孩子先收著罷。”
嘉柔依舊身不在何處似的,木木地接過,下意識地看了看四下環境,攥著冰涼的玉,癡癡問道:“兄長一個人在這裡,冷嗎?晚上的時候害怕嗎?”
仿佛看到她幼年時的稚氣,夏侯至心中柔情湧動,撫了撫她的臉頰,沉聲道:“柔兒,我很高興你來看我,我能見你最後一麵,已經足夠。你知道,從長安回來後,我很少再跟人打交道,故交零落,親友疏遠,很多時候我都感覺自己是一個人在這世上。所以,此次事敗,死亡對於我倒像個親切的歸宿了,縱然我必須承認,此生有遺憾。但何人的一生又是完滿的呢?誰的一輩子,沒有些得不到的夢?前塵舊事,過去就過去了,我少年時愛讀老莊,如今回頭看,那時到底有輕狂的意氣在,如今百般滋味嘗過,才知不易。你還青春,前路漫漫,聽我的話,好好活著等孩子出世你就有這個世上最親的親人了,你不會孤獨,你會活到碧眼老漢那個年紀,等到那時候,你再回想這一生所經曆的事,就會釋然了。”
風雨繼續順著高窗潲進來,吹得燭火搖曳,他清矍的身影投在牆壁上便也跟著飄忽不定,像伶仃的皮影緊貼。夏侯至揚起頭,聲音渺遠:
“年少時,這樣的雨夜做點什麼都好,讀書寫字,作畫對弈,從未覺得冬雨淒清。後來,不知幾時覺得這雨似乎也變了,這個時令想必北邙山上定是副凜凜光景,草木生意儘矣。”
他終究也做了北邙人。
“為了你的孩子,你也要好好活著,答應我,柔兒,為你自己和你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夏侯至扭頭,鄭重凝視著她,“你要是不答應我,我便是走,也走的傷心。”
嘉柔纖弱的肩頭又開始顫抖起來,她咬著唇,定定瞧著夏侯至,他的麵容還是如月般清朗,他的眼神也還是如此真摯,雖然淪為階下囚,他依舊不卑不亢。嘉柔心中忽喜忽悲,有一種人,淌過這人世的黑黑白白,苦難與喜樂,他都不會變,她的兄長就是這種人。
“我答應你,我不要你傷心。”嘉柔忽衝他嘴角慢慢扯開,露出個淺淺的笑容。牢門外,在看不見的角落裡有抹玄色衣角一閃,翩然去了。
夏侯至點頭:“一言為定,天不早了,你聽,外頭風雨聲不小,我不能送你,你珍重。”
他將嘉柔扶起,嘉柔緊緊握著那雙溫暖手,直到她跨出牢門,欲轉身想最後為他整理下衣裳和頭發,夏侯至忽伸手按在她肩頭,低聲道:
“走,不要回頭看我,柔兒,不要回頭。”
嘉柔的嘴唇一下咬出血,她站了片刻,深深吸口氣,視線裡的路時清晰時模糊。她嘴唇顫抖得厲害,徹底失色,卻沒再發生半點聲響。
終於,她邁出第一步,朝著背對他的方向,漸行漸遠,沒有再回頭。
夏侯至目送嘉柔,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陰暗幽長的過道裡,他才慢慢坐下,臉上露出一抹清虛的微笑來。
這微笑,和牆壁上的影子,最後一次貼合他的字,孑然此身,恰似太初。
太初有無,無有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