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頭看她,那張飽滿潔白的臉上,有種哀傷而淡漠的神情,嘉柔想了一想,腦子裡頓時轟的一聲,兩腮滾燙,是被人無端揣測的憤懣和無措。
“你生氣了,柔兒。”桓行簡居然笑的出,他點了點頭,“你氣我疑心你,但又不願意跟我這個身受重傷的人計較,藏在心裡,讓自己難受。等夜深人靜了,一個人反複咀嚼著那份不信任,愈發疑惑,怎麼就跟了我這個人,可能還要慟哭一場,是這樣罷?”
最隱秘的心思,被桓行簡一一點破,嘉柔羞惱,卻也不作聲了。桓行簡筋疲力儘的,搖搖頭,輕聲道,“我這麼說,隻想告訴你,我其實很了解你是怎樣的人。柔兒,人活一世,性命何其可貴,生而作人,腳下踩的全都是路,哪怕我隻有一條可走,也是路,不是嗎?你跟著我,難道真的就是絕路嗎?不見得吧,”他笑容蒼白,搖搖欲墜,“生死一刹那,你還是想著護我。”
“你錯了,換成姊姊兄長,或者是阿媛,”嘉柔冷眼旁觀,“我同樣會挺身而出,你不必覺得那是單單對你。”
“你心裡有我,我知道這個就夠了。你十幾歲的人,不要把事情想的那麼頹,柔兒,你既連死都不怕,為何就不能想著我偏要做桓行簡的女人,才不管他是什麼人,他走到哪一步,我就跟到哪一步。你若這樣,該多好。”桓行簡唇越發白,臉越發紅,滴血似的,眉宇間凝結著一股沉鬱,嘉柔聽他呼吸重的很,把枕頭替他一放,揶揄道,“大將軍還是彆那麼多廢話了,萬一,沒被一箭射死,卻是囉嗦死的,傳出去,吳蜀兩國也要笑魏大將軍真是死的潦草。”
說到死,一時間,嘉柔的神思竟恍惚起來:往事如煙,舊夢難尋,為何死的偏偏是兄長那樣的貞潔之士?她眉攏哀愁,心裡沉甸甸的。
桓行簡已是頭昏腦漲,一笑輕臥,抓住了嘉柔的手,悶悶道:“我哪敢死,為了不讓你成小寡婦,我得忍著不死。”
嘉柔手一抽,扯過被褥搭在他身上:“大將軍要是真死了,我這樣年輕,大不了改嫁,誰要你忍?你大可不必忍。”
他似是哼笑了聲,眼睛一闔,臉貼在乾燥柔軟滿是陽光氣息的被角,喃喃道:
“很好,你比我想的勇敢,日後若生個小郎君,他必像我……”
言辭越發模糊,末了,幾乎聽不清在說什麼,嘉柔把茶碗撤去,金鉤一放,見他眉頭攢著並未舒展,可鼻息已起,是個沉睡的模樣了,那顆心,依舊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
她在榻邊坐了片刻,兩隻眼,炯炯的一點不見困意,羌人敢來刺殺他?這太可怕,她自然知道桓行簡對待邊關異族態度強硬,絕不姑息,他這個人,向來如此,又何止是胡人?他若真的有個好歹,吳蜀兩國連帶著胡人必當是個良機會來進犯,到時,洛陽城會成什麼樣兒?嘉柔一揪領口,呼吸急促起來。
這麼胡思亂想了一陣,毫無頭緒,等藥煎好送來,嘉柔撼醒桓行簡一口口喂下去,自己便在窗下的榻上和衣而臥,迷糊睡去。
這一覺,桓行簡睡的並不安生,傷勢太重,朦朧間聽到嘉柔起夜,她害羞,把個夜壺挪到外間大氣不敢出。躡手躡腳回來,正要吹燈,想了想,忍不住撩開帳子去探看桓行簡,不想,正對上他漆黑的一雙眸子是睜著的,他微微一笑,竟還有心情逗她:
“我聽到了,美人就是美人,便是小解,也如珠玉叮咚悅耳得很。”嘉柔疑心他燒糊塗了,帳子一鬆,自己又爬上了榻。
因傷勢緣故,翌日桓行簡也沒急著回公府,在驛站裡住了幾日,反反複複,燒起燒退,桓夫人聞說心急如焚趕來,卻被他輕飄飄勸了回去。
等移回公府,唯獨待嘉柔,毫不客氣,換紗布、喂藥,把個嘉柔使喚的團團轉,幸虧她底子好,有孕在身也不礙行動靈活,桓行簡心滿意足地看著人在自己眼前轉悠,微有精神,便要打趣她:
“我看,你這身子骨,日後給我生七個八個的完全不是問題,隻是,到時選誰做世子,我倒怕他們兄弟相爭,禍起蕭牆啊!”
聽他厚顏無恥旁若無人地說笑,嘉柔手底一停,一雙眼,忽變得冰琢似的明亮:“這世上,不知有多少女人願意給大將軍生孩子,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煞風景。”桓行簡一笑而已,目光灼灼,從嘉柔腰身那順勢下去,她很顯懷了,可除了腹部,餘處依舊纖秀如初……似乎察覺到一道熾熱目光在自己身上流連不去,嘉柔蹙眉,孩子正在肚子裡踢了她兩腳,近日總這樣,害的她夜裡輾轉反側,又勤起夜,到白日裡人愈發憊懶了。
“怎麼,孩子又鬨你了?”桓行簡專注問道,話音剛落,石苞進來回稟宮裡又來了內官。
大將軍遇刺,天子當即賞賜無數藥材補品,琳琅滿目的擺了一院子。這沒過幾日,賞賜來的未免勤了些,桓行簡眸光一定,笑意莫測:“就說我還是不好,不便接旨。”
果然,還是跟上次一樣,內官笑盈盈地主動進來,把口諭一宣,桓行簡歪在榻上,氅衣半披,麵色欠佳,那有幾分憔悴的臉上倒褪去了往日的淩厲之氣。不過,口諭是太後的,內官笑道:
“太後很掛心大將軍的傷。”
“太後如此厚待我,我這做臣子的連正式衣裳都沒能換,失狀了。”桓行簡微笑說道,“石苞,領內官到前廳用茶。”
內官忙擺手道:“奴的差事既辦妥,還要回去複命,不敢清擾大將軍。”
桓行簡握拳輕咳兩聲,道個“好”字,目示石苞送客。等人一走,他輕蔑一笑,掀開被子,披著氅衣走下了台階。
這兩日回暖,一出來,眼睛像是受不住日光的照耀,桓行簡以手遮額,漫漫一掃,傲然道:
“拿走,分給府裡的兵丁。”
見他出來活動,石苞很是關心:“郎君,醫官說你這傷得靜養兩三月呢。”
“無妨,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我又不是婦人生孩子。”桓行簡絲毫不放在心上,聽有腳步聲,再抬頭,隻見一偵騎裝扮的小兵飛奔而來,跑到跟前,將竹筒一呈。
桓行簡取出書函,細細一讀,眉頭不覺皺起,冷笑道:“薑維又出兵隴右,他那點家底子,窮兵黷武,不折騰光是不會死心了。”
小兵惴惴不安覷了他一眼,複又垂下腦袋:“回大將軍,蜀國都在傳……在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