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分流水(11)(1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7060 字 8個月前

“見到張莫愁了?”桓行簡還是穩穩牽住了嘉柔的手, 看她要動, 勸道, “你彆這麼激動,對孩子不好。”

暮色漸深, 弦月如鉤鑲嵌在藍巍巍的天幕上, 是個早春人間。桓行簡把窗子一開, 清光微灑, 他笑著打趣嘉柔:

“彆生氣,這麼好的月色你一肚子氣不是很辜負它?”

嘉柔身後跟了個婢子,懷抱小包裹,想必就是回禮, 桓行簡當即命人將東西送太學官舍去, 想了想, 挑一盞燈把嘉柔領到種迷迭香的花圃處, 借著月色燭光,看春態孵動的新芽:

“母親讓她來給你送些東西,還要她陪你說說話, 我想, 你不樂意見後宅其他女人,就讓她回去了。她臨走前,問我迷迭香有什麼典故, 想必是進了府看到的,她說她不知道迷迭香三個字怎麼書寫,我便寫給她了, 大概你來時正巧和她遇上。”

“大將軍不必解釋給我聽,是真是假,也隻有大將軍自己心裡清楚。”嘉柔想起他答應為她種迷迭香的情景,竟十分遙遠了,“她很愛慕大將軍,捧著你的字,像得了天下珍寶一樣高興,”她忽倍感心酸,淚光隱隱,“我在想,她也沒做錯什麼,隻是一個愛慕你的女孩子罷了,如果她待你深情厚誼,你理當也對她好些。以大將軍家的家規,你的那些姬妾,想必都是很好的人,包括姊姊活著的時候,她對你是真心。你看,你身邊的女孩子,都敬你愛你,大將軍跟我解釋這些,有什麼目的?難道我會傻到再說什麼大將軍是我一個人的癡話嗎?”

說完,眼睛一闔,熱淚便順著兩腮滾了下來,桓行簡低頭,剛觸碰到她的臉,嘉柔躲開了,拿帕子揩了揩,他便拉起她的手:“柔兒,你要是想怪我這個,可以怪,我沒什麼可辯解的。是,我後宅裡的女人沒什麼可挑剔的,人都聽話,但不代表我就必須愛她們,我跟她們一年裡說上的話都比不了一日跟你說的多。”

他目光一調,在迷迭香上浮動:“這花生長得極慢,雖發了芽,可沒個三五載不能開花。不過,我想隻要有耐心,總會等到開花的那天,芬芳滿園,到時的喜悅就會讓人忘記等待的難熬。所以,我自己也很願意種迷迭香,它會提醒著我,再沉靜些,戒驕戒躁,大到江山社稷,小至男女情愛,莫不如此。”

不遠處,風舞著新柳的軟腰,天上則雲翳散匿,疏落星子清朗,難得洛陽的早春有這樣寧靜而溫柔的夜,他的一番話,如霧繚繞,盤亙不去,嘉柔卻心道,到時同你一起賞花的人就不知是何人了。

兩人往後院去用飯時,剛上長廊,隻見一道黑影極其狡黠而敏捷地從眼前一竄,鑽進了花木叢中。嘉柔嚇的心一緊,頓時抓緊了桓行簡的胳臂,低呼出聲。

“怎麼了?”他把人一攬,嘉柔捂著胸口,訝然道,“大將軍沒看見嗎?一團黑漆漆的,會不會是老鼠?可老鼠沒這麼大呀。”

桓行簡皺眉,一本正經回答她:“毛詩裡有碩鼠篇,也許,是個老鼠精?要成仙了吧。”

聽他滿嘴胡言亂語,嘉柔愕然,脫口而出排揎他:“老鼠怎麼成仙?要成仙,也得是大將軍這種洛陽清貴子弟,可惜,錯過冬日行散嚼梅咽雪的時令,春天是難成仙的。”

沒想到,桓行簡倒十分認真地接著她的話說道:“不錯,我怎麼沒想著趁冬日下雪的時候,天地皆白玉合成,服一劑寒食散,心膽迷醉,就此成仙而去呢?等到下一個冬日,夫人可要記得提醒我。”

一聽夫人二字,嘉柔回神,人又冷冷淡淡的,桓行簡看她不做聲了,邊小心扶她下台階,邊說道:

“我記得,你提過開陽門外立著的熹平石經,好像很感興趣,我教你拓碑如何?這樣,就能把碑上文字保存到紙上。”

這倒稀奇,嘉柔忍不住問:“要怎麼做?碑上的字怎麼能變成紙上的字?”

“這是士季閒來無事想出的一個法子,把皂莢水裡的滓子濾掉,用這種水來研墨,這樣的話墨色如漆。至於紙,黃麻紙是不行的,得用歙縣的銀光紙,這樣拓下來,黑白分明,字跡清楚,假如若乾年後熹平石經再次不幸毀於戰火,人帶著紙張,總比帶著石碑要容易保存。”桓行簡說著,將新發伸出來的枝條一撇,怕剮到了她,以為嘉柔會很感興趣,片刻後,聽她低低說道:

“不了,我一見到熹平石經,就會想起當年兄長帶我去看石經的那個春天。石經還在,可我兄長已經被大將軍殺了。”

觸到不可碰的話題,桓行簡不再堅持,兩人用了飯,他想陪嘉柔再走動走動,嘉柔因為月份越來越大,人憊懶,不肯再動,拿蓖麻子在那仔細擦拭硯台。有蓖麻子的滋潤,硯台很亮,桓行簡在外頭走了圈再進來看到這一幕,噙笑問她:

“這什麼?”

嘉柔看也不看他:“蓖麻子。”

“哦,用來擦硯台似乎不錯,這是誰教你的?”他一撩袍剛坐定,嘉柔莫名煩躁,她近來脾氣捉摸不定,動輒發火,把蓖麻子一丟,“反正不是你,大將軍能不能不要總在我眼前亂晃?”

語氣很衝,桓行簡似乎也習慣了她有一陣沒一陣的發脾氣,一笑帶過:“我幾時晃了,這一進來,不就坐著了嗎?”

“我不想跟你說話,你不要出聲了。”嘉柔起身,手被桓行簡一拉,玩笑道,“好,你彆氣,你這麼大人了無所謂,可孩子小,他娘親這麼暴躁可怎麼好?”

這話一下又惹惱了嘉柔,她思想片刻,扭過頭:“大將軍,你終於承認了,你隻是因為孩子,我怎麼樣,其實根本不重要。你放心,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會愛護他,你不用假惺惺地每日來我這裡,你不來,我更好。”

“柔兒,我跟你說笑一句,你都聽不出來嗎?”桓行簡扶額一笑,無奈看著她,“你跟孩子我都很關心。”

“你後宅裡任何一個女人壞了孩子,你都會很關心,對我,並沒什麼特彆的,我不會感激你。”嘉柔譏諷道,“如果將來張莫愁替你生了小郎君,我生個女郎,大將軍更疼愛哪一個?有阿媛的前車之鑒,女兒對於你來說,就是用來籠絡人的,隻有小郎君,才算得上你的孩子。這些,我都明白得很,所以,大將軍每日來我這裡演戲,自己不累嗎?看來還是公府的庶務不夠多。”

桓行簡靜靜望著她,還是舊模樣,朱唇皓齒,水波蕩漾的一雙明眸,如此美麗,卻又如此尖刻,他微笑道:“柔兒,你一定要這麼跟我說話嗎?這麼跟我說話,你就高興了?”

嘉柔微微一愣,見他波瀾不驚,一時間,表情裡閃過一分無措,那眉心的花鈿在燭光下光燦如星,馥白的臉上不由多出份稚氣來--她並不高興。

這樣的神情,像是天問,讓人看得心軟,桓行簡把她抱到腿上,驀地一沉,他揉著她手,抵在唇邊親了親:“你剛才那番話,我都聽到了,這樣,等孩子生出來不管是女郎還是小郎君,我如何待他,你可以親眼看看,到時你再給我下定論也不遲,是不是?還沒發生的事,你就言之鑿鑿給我定性了,不公平,對嗎?”

尾音微微挑高,卻是十分溫柔,嘉柔低眉,桓行簡便傾過身子闔目在她鬢發上緩緩蹭了蹭:“柔兒,我知道你害怕,我身為一個男人,不能讓你信任我,仰賴我,是我的過失,不是你的。”

“你想怎樣做便怎樣做,我左右不了你,所以,大將軍不必跟我說這些。”嘉柔抗拒地推開他,從他腿上下來,默默洗漱後,往床上一躺,帳子上繡著仙草,她有點淒惶地望著帳頂出神,最終,人昏昏沉沉睡去,卻不安穩,像漂浮在海浪中的一葉小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桓行簡臥在她身旁,一聲不出,隻撐起身子,托腮看她,等嘉柔鼻息均勻了,才把她攬到懷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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