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影很快消失,留下個失神惘然的嘉柔呆在了那兒。他人剛走,崔娘後腳進來,東摸摸,西掃掃,拿著個拂塵忙半晌才坐到嘉柔身旁,語重心長道:
“柔兒,是不是又跟大將軍鬨不痛快了?”
嘉柔搖頭,衝她一笑:“沒有。”手底輕鬆繡著花兒。
“我的好柔兒哎,你怎麼現在成個傻的啦?”崔娘粗糙的手將她臉一摩挲,滿是心疼,“好孩子,你聽我的一句勸,什麼兄長姊姊的,那不是親骨肉,都是虛的。就是親姊妹兄弟,各自成了家,也就各人圍著各人的家轉悠了。你怎麼就想不明白了,鑽牛角尖可不好,大將軍跟孩子才是你往後日子裡最要緊的人,你這整天,不是冷著個臉,就是煞著個眼,他一個大男人,每天過來噓寒問暖的,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你彆任性,萬一寒了他的心,可就不好回頭了,啊?”
撼了撼嘉柔的肩頭,崔娘皺眉瞧著她,“柔兒?你聽進心裡去沒?”
卻見嘉柔,斯斯文文坐著不動了,臉上平靜的像什麼事兒也沒發生似的,崔娘看她這副模樣,又急又氣:“我的傻孩子,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為著夏侯太常,你真打算就這麼跟大將軍僵下去?”
嘉柔的臉上無悲無喜的,忽朝崔娘展顏一笑:“我聽您的,彆擔心我了。”崔娘登時喜上眉梢,將她那小手捏了又捏,搓了又搓,“我就知道柔兒不是傻孩子,能想通的。”嘮叨一圈,看嘉柔麵有倦色,讓她小憩,自己出去忙了。
等崔娘一走,嘉柔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了,眉宇籠著淡淡愁緒,孩子在動,她離臨盆不遠,想到這,嘉柔不禁朝窗外望去:萬物生發,風華初露,這樣的春天本該讓人高興。
而洛陽城裡有人此刻正高興極了。
要出鎮的許允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和尚書台的人一商議,準備換了自己儀仗所需的鼓吹旌旗。既為出鎮,當然要拿出一二排場來。
“叔父,既然有了離京的機會,就不必在意這些細枝末節了,快走為好。”兄長家的長子頗擔憂節外生枝,懇切相勸著,許允忙著往自己身上比劃嶄新的布料,不以為意道,“我以榮國耳,不能失了朝廷的顏麵,你不懂,我日後便是領兵的人了,有些禮儀還是必須的。”
對方麵露憂慮:“叔父,你忘了,大將軍因李豐夏侯至的事對你已存嫌隙,這個時候,還是不要耽擱時間了,快些赴任吧,以免夜長夢多。”
“你錯了,”許允哈哈一笑,“若是大將軍真有心,便不會命我出鎮,叫我掌軍權,何必多此一舉呢?夜長夢多?春天來了,這夜開始變短了!”
“叔父……”
許允笑著打斷他:“來來來,你覺得這個顏色如何?”
對方無奈道:“很莊重,適合叔父。”
到天子為他踐行這日,皇帝特意命許允靠近自己坐了,君臣雖還不相熟,皇帝卻像麵對老朋友般親切地和他交談,且鄭重相托:
“君為我守土,朕心裡感激,這一路風塵還望君珍重,到任後若是有什麼難處,儘管上表。”
看著少年天子青澀而誠摯的麵孔,許允心裡一股熱流滾動,竟一時哽咽,朝皇帝連連拱手:
“謝陛下,臣一定不負陛下所托,隻是臣這一走,不知幾時還能再還京,也望陛下珍重。”有些話,欲言又止,最終許允隻是悄悄流下行清淚,遮袖拭去了。
皇帝眼圈微紅,卻依舊維持著平和的姿態。
這一幕,被桓行簡看在眼中,他沒什麼異常,隻與左右略作交談。衛會氣定神閒在大將軍對麵坐著,飲酒而已,時不常往天子方向瞥兩眼。
等上麵君臣話說完,許允退回原位,接受他人的祝福。桓行簡慢條斯理也舀了酒,斟滿一杯,遙敬許允:
“來,士宗?”
許允見狀,忙雙手舉起酒杯身子往前傾了傾,兩人對視,目光相接,於許允而言不知飽含了多少情緒。兩人亦算舊交,當年浮華他比他們年長幾歲雖未參與到其中,但同為大族子弟,大家彼此交遊,才華天縱的年輕人們也曾共赴宴會把酒而談,也算風流,也是旖旎。而太傅高平陵時,便是請的他和陳泰做擔保……
歲月堂堂而過,平叔死了,太初死了,那些熟悉的人們都已不再了,人間倉皇,許允穩住思緒略顯局促又感激地一飲而儘,將酒盞衝桓行簡一亮,意思是他喝光了。
桓行簡一笑,竟顯露出罕有的親切:“士宗兄豪爽。”說著,遮袖飲自己那一份,不過輕呷一口便放下,隨意拈了塊冬葵咀嚼起來。
子元人也越發自矜了,許允有些出神地想道,座位之間,如此近,那麼遠,隔著的是他們的宦海起起伏伏。
一盞飲罷,許允剛牽起衣袖擦拭嘴角酒漬,見一禦史出列,走到殿中央,說道:
“回陛下,臣要彈劾鎮北將軍,景初二年鎮北將軍許允為扶風郡守,曾擅自散發官物,以廚錢與眾人,陛下,此罪理當下廷尉。”
宴會上歡樂的氣氛驟止,四下雅雀無聲。景初二年……那是先帝最後在位那年的事了,許允大吃一驚,他錯愕地看著禦史,不光是他,連坐上的天子也顯然是一副措手不及的樣子。
眼見許允要赴任。
突然被人彈劾要下廷尉,而且不知是驢年馬月的舊事,這是怎麼翻出來的?
皇帝心裡驚疑不定,但很鎮靜:“此事可有證據?若有證據,自然要廷尉來查。”
“有的,”禦史對答如流,“隻需將許允當年署衙的計簿拿出來便一目了然,亦有人證。”
許允再坐不住,急著起身,在抬眸的一刹那,桓行簡若無其事看著自己。便是這一眼,一眼足矣,許允突然明白了什麼,一陣天旋地轉。
他知道,桓行簡到底是沒有放過他。
哪怕他從未明麵上反對過他,但子元就是子元,一點糊弄不得。許允怔在那兒,望著桓行簡,他記得,他們曾一起為荀令君的癡情幼子奉倩送葬,那時,大家都在。年輕人們為死去的年輕人唏噓流淚,他們的好朋友,死在彼時,竟是一種幸運?沒有絕裂,沒有齟齬,他們都是大魏最有前途的子弟。
轉眼,桓行簡親手將他們統統清算。
許允幾乎想要在這朝堂上痛哭起來,他想問問他,到底質問些什麼呢?他恍惚不已,這回,真的是人間倉皇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提到的令君,是指荀彧,一個矛盾掙紮的人,荀家是潁川大族。要感謝一係列三國題材影視的熱度,很大程度上改善了令君被人稱作“狗貨”的尷尬境況。他的小兒子荀粲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大家子弟,他娶大將軍曹洪的女兒,那個女孩子很美,可惜早死。他悲痛不已,很快去世,29歲,和世子死亡的年齡同歲。很難想象,令君那樣忠貞雅致的一個人,生出這樣感情激烈的兒子,但仔細想,令君最後和曹老板的徹底翻臉,就知道荀家人骨子裡有這麼擰巴的一麵。不過也不絕對,畢竟六子景倩混成了西晉司馬家的功臣,也許景倩糾結過,誰知道呢,反正最終是給司馬家交了投名狀。
回到末尾許允身上,即便我非常熟悉這段史料了,寫到這還是覺得子元這個人真的是太冷酷了,殺舊友們,真的是不帶二話的。殺太初,借李豐事。殺許允,真的讓人覺得難過了,許允算是妥協了,他依舊不放過對方,而且用了這麼個迂回的法子,將自己摘乾淨。他的所作所為,可以說是個標準的毫無感情的政治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