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分流水(13)(1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8744 字 8個月前

嘉柔新得了個玩意兒, 她回到公府後院一眼就看到了。

是洛陽城裡坊的木模。

整齊有序, 栩栩還原, 她走過來時,小婢子正興奮地對崔娘指指點點著:“您瞧呀, 這就是咱們住的大將軍府。呶, 桓府在這兒呢!”

見嘉柔回來, 忙讓開些, 崔娘那張臉也要笑出一朵花來了,把嘉柔引到跟前來:

“柔兒,你回來啦?快看看,大將軍命人送來的模子, 哎呀, 整個洛陽城可都在這了!這誰的手呦, 也太巧了, 我算是開眼啦!”

宮闕萬千,亭台樓閣,裡坊縱橫交錯, 就連南門外洛水的漕運馬頭都纖毫畢現, 整個洛陽城可不就在眼底了麼?嘉柔眉眼彎彎,“呀”了一聲,被崔娘一扶, 穩穩地坐在了杌子上,目光在木模上遊走起來。

她露出孩子般專注的目光,癡癡道:“這得花了多少功夫?”說著, 像發現了什麼,人不由得一樂,指向一處,“銅駝街!”

“上東門!”

嘉柔驚喜地認著她熟悉的每一處,大家圍成一團,不斷有新發現,連哪家種了棵梨花樹清清楚楚的。

稍間裡歡笑聲不止,嘉柔無意一回首,見桓行簡在簾子那站著,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目光一對上,笑容便漸漸凝在了嘴角。

很快,眾人察覺他來,極有眼色地見過禮退下去了。桓行簡換了衣裳,上前來,也不說坐,隻彎下腰兩手撐在木模邊,含笑問道:

“喜歡嗎?這是洛陽最好的匠人所作,你看,足不出戶,也能看到洛陽城全貌,它隨時隨地都在你眼裡。”

見嘉柔垂目不語,桓行簡將她下頜一抬,示意她隨自己手指方向看去:“你今天去的太學就在這兒,瞧,你們姑娘家最愛的銅駝街正在中軸線上,商鋪看到了嗎?你平日隻管逛得高興,可知道,整個洛陽城裡銅駝街兩側寸土寸金,你若想做買賣,怕是付不起租金。”

“那不見得,大將軍彆小看人,”嘉柔眸子朝上頭一瞥,閒閒道,“我不過沒機會罷了,若是我有機會,就算最開始可能租不起銅駝街的鋪子,我可以攢本錢,有朝一日,我直接買個鋪子也未可知。”

那語氣,很有些誇下海口的意思,說完,嘉柔下意識摸了摸耳垂,果然是燙的。

“是嗎?你一個姑娘家,能做什麼生意?”桓行簡故意笑話她一句,饒有興味的,嘉柔不高興接道,“天下生意多了去,織履織席,販鐵販鹽,種桃種李,再有豬狗牛羊魚哪樣不能買賣?先前大將軍笑話我不會織不會耕,難道商旅一定要會這些?我是不會,但不妨礙我跟人買賣。胡人來洛陽城賣香料珍珠,他自己難不成要會造珍珠?就好比我買的藍玻璃碗,是那人自己燒出來的?”

聽她清清脆脆,竹筒倒豆子一般伶牙俐齒地反駁,桓行簡眉毛一挑,似乎是表示甘拜下風:

“這麼一聽,好像的確很有道理,確實不必。”

嘉柔看他似乎無話可對了,嗤了一聲:“大將軍過的多文雅,詩酒文章,金石絲竹,哪裡知曉生意是怎麼做的?”

“說的好像你真知道一樣,”桓行簡唇角翹起,“我看你,不過是在涼州時多跑了幾趟市集而已,”說著,他那道探究的目光在嘉柔臉上遊移起來,蹙著眉,“我猜,你在涼州一定沒少偷跑出去玩兒,還會說胡語,你很野啊,難怪書讀的不怎麼樣,字也一般,看起來什麼都會一點,沒一樣精的。”

說完,他把頭一搖,像是歎息:“使君夫婦太慣著你了,你看看你,不學無術的樣子。”

“才沒有,”嘉柔生氣地瞪向他,“我出去玩兒從來都是姨母允許的,根本不用偷跑。姨丈也沒慣著我,我字寫不好,書背不好,他都拿戒尺打過我手心的。我會說胡語,那是因為,”她把嘴唇一咬,認真道,“我聰明,我跟他們說幾回話就會了,有的人,跟胡人打了半輩子交道也說不利索呢!”

聽她自己誇自己聰明,桓行簡微訝,靜靜看了她片刻忽然大笑起來:“你真不害臊,柔兒,這種話自誇不好罷?”

嘉柔被他笑的臉紅,一下紅到耳朵根兒。她支支吾吾地打斷桓行簡的笑:“你,你有什麼資格笑話我?我會說胡語,你也不會呀,可你會背書會寫字會騎馬,這些我也會。”

“我五歲時就能背誦六經,你行嗎?我隸楷行書都能寫,你呢?你不過會背幾句書,字充其量也就是工整能看,在我麵前,也敢自誇?”桓行簡伸手對準她腦門彈了個響,嘉柔瑟縮下,下意識地閉緊了眼,複又睜開,臉上紅雲不散,但口舌上還是不肯相讓,“大將軍好意思跟我比?你一個洛陽功勳子弟,自幼受的是什麼教育?跟我比這個勝出一籌有什麼可驕傲的?背經書怎麼了,就是在這公府裡,我聽說,衛會五歲時也會這些,他的字,卻比大將軍寫的還好呢,而且,他還會模仿人的字,惟妙惟肖的。你那些幕僚裡,也不止他一個人厲害,大將軍又不是獨步天下了,在我麵前,有什麼好自誇的?這洛陽城裡,能找出的厲害子弟很多吧?”

一時間,爭了個臉紅耳朵燙,嘉柔頭一垂,看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不知怎的,忽就促狹了一回:

“大將軍,我還會生孩子呢,你有本事懷一個?”

桓行簡這下徹底被逗樂,不過,很快曖昧道:“沒有我,柔兒你這孩子恐怕也懷不上的罷?”

嘉柔頓時被臊得不行,她啞口無言,很粗魯地搡了桓行簡一把:“我不想跟你說話。”

起身往床榻邊一坐,拿起花繃子,對著案頭新插的兩枝含苞杏花凝望片刻,低頭走起針來。她手上跳脫一閃,桓行簡才覺得那腕子似乎圓潤了些,因此跟過來,和她說起太學見到的瘦弱少年。

嘉柔也去了太學,她猶豫下,問道:“大將軍見到毌叔叔的郎君了嗎?你考察他了嗎?你覺得他是可塑之才嗎?”

桓行簡笑著摩挲嘉柔裙上刺繡,手指一錯:“你說毌宗啊,他有股渾不怕的勁頭,喜歡唱反調,少年人麼,總是容易鋒芒畢露的。”

嘉柔想了想,停下手中針線:“是不是太有鋒芒,日後當了官,不太好?我覺得會得罪人吧?”

“不全然如此,”桓行簡笑笑,“若是無傷大雅,年輕人有些性子不算什麼。士季就在府中,他那個人,鬼精鬼精的,我說他什麼不是了嗎?相反,我倒愛他一肚子奇謀。不過,”他兩手忽在臉上撫了一把,“你知道嗎?我心裡其實並不安定,我了解他們,就像了解自己。”

難得見他臉上也有如此悵思的一刻,嘉柔愣了愣,不由問道:“大將軍什麼意思?”

桓行簡將她手握在了掌心,細膩捏揉著:“有時候,我仿佛能感覺到統一就在眼前,這些年英雄也好,黔黎也好,流的血似乎最終要有個歸宿了。但我去太學,劉一的話很觸動我,他一個小小的太學生,看到的問題,正是我憂心的,若是我締造一個新的王朝,活力何在?遠一點來說,漢王朝崩潰,他的過失是否得到了匡正?近一點,大魏的漏洞,我日後要如何儘力彌補?我身邊不止一個衛會,是有很多個衛會,還有他們背後的家族,正如同我自己一樣,我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麼,所以會有不安。”

這些話,嘉柔似懂非懂,很想勸慰他,但當她望著眼前人熟悉的眉眼時,心底的那道裂縫突然炸開,她冷淡道:

“這些事關大將軍的宏圖大業,與我無關,大將軍若有心事跟謀士們去說,也許他們會幫你。大將軍也有脆弱的時候?真讓人不敢相信。”

她低下了頭,繼續繡那朵杏花,春意漸濃,她的心卻依舊苦澀。

“隻是說給你聽聽而已。”桓行簡微微一笑,“這樣的話,當著謀士我不能說。”

嘉柔慢慢抬起眼,望著他:“大將軍為何跟我說?”

“因為你是我最親近的人,我在你麵前說什麼都不會有顧忌,若沒有你,我也就不說了。”桓行簡說完起身,“我還有事,等回來一起用飯。”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