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行簡霍然起身:“張醫娘沒在裡麵?”除了產婆, 洛陽城最好的醫娘也早住在了公府的後院。
見寶嬰磕巴地不成句, 桓行簡撩袍出來, 快速吩咐了下去。
等衝進稍間,一股濃重熟悉的血腥撲鼻而來, 他見慣血, 但這回不一樣, 這是柔兒和孩子的。
嘉柔坐著已經生不下來了, 臉色慘白,人虛脫透頂。旁邊,產婆雖然心裡急,但麵上還算穩指揮著人將嘉柔扶起, 一麵彎腰從她腰腹往下順著揉捏, 順到小腿, 使足了勁兒給她放鬆:
“夫人, 加把勁兒,就這麼一遭忍過去就好了啊!”
她渾身濕透,鬢發散亂, 一張臉, 白如紙,桓行簡從沒見過嘉柔如此憔悴的神色。剛要上前,被寶嬰哭著攔住了:
“郎君彆看了, 你在,隻怕夫人更生不出來。”
意誌恍惚中,嘉柔的眸子艱難一轉, 她看到了他,兩眼放空裡麵似乎無喜無悲隻有填不滿的空洞。桓行簡咬了咬牙,便也靜靜看著她,有些話,輾轉於唇畔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如果她母子挺不過去,他又能奈何?
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
桓行簡突然回神,被一股十分無力的宿命感擊中,他此刻無比思念太傅,不覺握緊了拳,對產婆道:
“我隻要我夫人平安,至於孩兒,”他忽然覺得眼睛痛極了,“若實在不可行,就算了。”
意氣風發年少時,他信誓旦旦跟太初說,自己這一生,不信鬼神,不信宿命,他偏要人力改變一切。
真奇怪,他這個時候竟想起太初來。
桓行簡轉身出來後,眼睛緩緩一闔,站著不動了。
回首這一路,數不清的刀光劍影,宮闈秘變,這般多的隱忍,這般多的危險,但到頭來,即便他走上太極殿那個位置卻也不能改變當下他連妻兒都護不住的一刻。
為人實苦,無論王公,無論黔黎。
“郎君……”寶嬰癡癡呆呆望著他,桓行簡流淚了,她哆哆嗦嗦把帕子掏出來,他睜開眼,看看寶嬰,“怎麼了?”
寶嬰忽又膽怯了,她搖搖頭:“沒,沒什麼。”帕子重新掖了回去。
裡頭,嘉柔越發虛弱,她視線漸漸模糊,很困倦,耳邊產婆等人的呼喚她已經聽不到了,唯獨一聲聲鷹嘯,清晰如許。蒼鷹展開了碩大修長的翅膀,它們不斷盤旋,投下的陰影緩緩從搖曳的芨芨草上滑過,那裡藏著一隻野兔。
嘉柔看到了野兔子警惕的眼睛。
“快,給她塞片黃連,不能睡,這要是睡過去就真完啦!”產婆終於急得大喊大叫起來,崔娘此刻六神無主,老淚縱橫,嘉柔軟綿綿的身子就倚在自己身上宛若隻剩一縷輕煙似的魂兒,隨時就能散了。
“羊奶呢?快,再灌些羊奶!”產婆嗓子也喊啞了,一氣羊奶灌下去,嘉柔一嗆,咳了出來,雪白的臉這才跟著漲出些血色,可吐出的卻是苦膽水。
底下緊跟著便是一陣要命的絞痛,嘉柔再度尖叫出來,底下墜的難受,她下意識去擠,想把什麼擠出來,產婆則大喜道:“好了,好了,孩子的腦袋要出來了,夫人呐,使勁,使勁啊!”
不忘教嘉柔調整呼吸,不要亂喘,白費力氣。
“好柔兒,你想想你那可憐的爹,就你一個閨女,你要是沒了,他孤苦伶仃的等一身老病可能死都沒人知道!百年之後,他墳頭草都沒人收拾,豈不可憐!”崔娘一狠心,連這話都說了出來,察覺到嘉柔身子一顫,她臉憋得脹紫,喉嚨裡,嗬嗬直響,在產婆和醫娘一聲迭一聲的“夫人使勁呐,再用力,對,呼氣!”中幾乎要將細牙都嚼碎,上酷刑般的痛沒完沒了,太陽穴突突直跳。
生不如死。
她仰起脖頸,一聲長長的哀叫後忽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腿間一下便滑了出去。
下身頓空,又好似那團東西是被人一把拽了去。
孩子一聲響亮的啼哭驟然響起,嘉柔昏昏沉沉,眼皮直打架,整個人處在解脫後的巨大空虛中,不知身在何方。
外頭,一頭汗的醫官剛拎著藥箱急匆匆趕來,人剛上了台階,聽到這一聲嬰孩啼哭,立刻長鬆一口氣。
而桓行簡,在這樣的一刹那,心境竟也是茫茫然,人一鬆,頭暈目線間,手不禁扶住幾角方穩住心神。
疾步進來後,迎上的便是產婆那張喜不自勝的臉了:“大喜呀,是個小郎君啊大將軍!”那皺巴巴的嬰孩送到了眼前,身上奶腥味兒衝人,桓行簡略略一看,錯開身,奔到嘉柔床頭,但見她整個人像大病一場虛弱的可憐,一臉的淚汗,正被崔娘拿溫水浸過的手巾小心擦拭著。
滿屋子血汙還在收拾,產婆依舊在指揮著人各自忙碌。
“柔兒?”桓行簡抓起她一隻手,不住輕喚她,另一手溫柔地摩挲起她溫熱的臉頰,“聽得到我說話嗎,柔兒?”
嘉柔瞳仁裡的光漸漸聚攏,投向他,眼角淚痕宛然,她扯了扯嘴角,還沒說話,產婆將洗弄乾淨的小郎君往她床頭輕輕臥下,歎道:
“夫人看呐,這是你的小郎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呀!”
一席話,又勾的崔娘淚如雨下,忙扭身擦去了。
曆經千辛萬苦,她將他帶到這世上,嘉柔看到那軟軟的一團小生命,心裡湧動著陌生又柔軟的情愫來,她將臉貼上嬰孩的肌膚上,複看了看桓行簡,目光幽幽,像是不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