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行簡在旁默默注視著她,時間久了,嘉柔身上籠著的那層燭光像把人淹沒了似的。她的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唯獨鼻尖發亮她人顯得沉靜極了。
補好後還他,桓行簡沒有接,淡淡笑:“你留著吧。”
嘉柔疑惑地盯著他,看看手裡,又看看他:“我留著?可我穿不著啊。”
“柔兒,薑維又來犯隴右,我不日就得動身親征,所以,”他還隻是笑,“你留著吧。”
見他說的尋常,可嘉柔嘴裡立刻變得艱澀起來,她抱著他的衣裳,愣愣的:“你要走了?可,可大奴的滿月酒……他這麼小,你……”她說的磕磕巴巴,為自己不自覺就有了的小婦人心態而羞愧,軍國大事,不是她能置喙的。
沙場上,刀槍無眼,桓行簡又喜歡冷不丁地弄險,嘉柔心神完全亂了,手足無措地垂了腦袋。
“我之所以跟你說,是讓你有個心理準備。畢竟,我這一去,我自己也說不好什麼時候能回來,但是你放心,我會儘力爭取早歸的。”桓行簡握住了她的手,細膩揉捏著,嘉柔猛地一抽,聲調都變了,“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不想聽……”
嘉柔心惶惶的,她說不上來,她沒工夫去恨他厭惡他了。他又要走了,往那局勢不明的戰場上去。怎麼這樣呢?他身為大將軍,怎麼老得他親自掛帥呢?
“柔兒,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的。我這次去,隻是事關重大必須我坐鎮才行,可衝鋒陷陣自然輪不到我,你跟大奴都在這兒,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桓行簡反複勸慰她,嘉柔抬了眼,眸中清淚隱隱,“我不想你走,我害怕。”
她終於毫無保留地表現出了自己的軟弱,還有無助,嘉柔不想硬撐著自己,突然就沒了力氣,身子一仰,隻想跌下去。
桓行簡把她一擁,嘉柔再忍不住,像個小孩子一樣鬨了起來:“你彆去,你要是有個好歹,大奴就沒爹爹了,他太可憐了。”她嗚嗚咽咽的,“你說過的,要教大奴讀書寫字,教他騎射,你還會彈古琴這個也要教他,他不能沒有你的,你知道嗎?他現在都不認識你,還不知道爹爹是誰,我好害怕……”嘉柔身子一挺,兩條手臂緊緊箍在他頸子上,眼淚決堤,“大將軍,求你彆去,你答應我好不好?”
她整個人幾乎粘在他身上,不願鬆手,桓行簡隻好不住撫著她脊背,熱的肌膚,隔著薄薄的衣衫傳遞上來溫度,這是他熟悉的,也是她熟悉的。
“我又不是不回來了,柔兒?”桓行簡試圖拿掉她的手,嘉柔執拗地抗拒著他,他很無奈,隻能任由嘉柔把腦袋伏在自己肩頭抽泣。
“大將軍不懂,你自幼父母雙全太傅和老夫人都十分愛護你,你還有那麼多兄弟姊妹。你什麼都有,你不懂沒有的缺憾,我隻想大奴什麼都有,我不瞞你了,其實,我不打算走了。我一看到他,想著我要是走了,他就沒有母親了,他連母親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他做錯什麼了,要承受這些呢……我怎麼樣不重要,我總歸就這樣了,可他不能,他要好好的,”嘉柔哭得雙眼通紅,後掣開身子,哀求地望著他,“大將軍,我對你坦白了,我心裡所想都跟你說了,你彆去好嗎?陳泰將軍呢?還有我姨丈,”她眼睛忽的一亮,胡亂抹了兩下眼淚,“對,還有鄧艾將軍,我姨丈說鄧艾將軍這個人雖然出身低微,但他其實有大將之才,這些人,你不能用嗎?”
她這張臉,說不出的淒涼,人哀哀的,晶瑩的淚水鼓漲著眼眶子,一眨眼,就滾滾而落。桓行簡把她腦袋一攬,兩人額頭相抵,他闔了眼,不斷摩挲著:
“柔兒,我很高興你心甘情願留下來,但我這次必須去,正是為了大奴的未來。你彆哭,也彆害怕,我答應你了回來就一定會回來,相信我。”
“我知道,我這麼要求你是不對的,你是大將軍,有些事你必須得去做。可我不想聽這些大道理了,我心裡難受,我什麼大道理都不想知道,我什麼都不想知道……”她哭嗆了,桓行簡拍著她後背,去吻她臉上的淚水,去親他熟悉的眉眼。
兩人呼吸交錯,桓行簡低首含住了她柔軟滾燙的唇瓣,將傷心咽下去,嘉柔被他托著頸子,於混亂中回應。唇舌糾纏間,他是暖的,自己好像渾身都冷到了極處,她一直打顫,可被他舌尖相抵時就如被灼傷了一般,肌膚貼著肌膚,這才是真的,身邊的人呼吸和心跳都那麼蓬勃地在耳畔轟轟烈烈地響了起來。
“柔兒,你不需要知道,你什麼都不必知道。”桓行簡的手從她戰栗的膝頭拂過,像遊魚,往上溯,先民的歌謠裡唱溯回從之,也唱死生契闊。他呼吸深促,忽又恨透薑修,這樣的念頭下他力道很重,卷挾的不知是愛是恨了。
白天的公府,是屬於權力的。在這樣黑黝黝的夜裡,無論是古是今,屬於男人和女人。
嘉柔滿麵緋紅,她失神地承受著不忘注視他明亮的眸子:“你真的愛大奴嗎……”她的聲音很破碎,像起伏的小舟,“如果你,你有了很多孩子,你還會這麼愛他嗎?”
“愛,”桓行簡眉頭上的汗水搖搖欲墜,他按著嘉柔的肩頭,有些發狠,“不管我有多少孩子,我最愛他,因為是你生育的。”
他猛地一沉,將嘉柔的雙手放上去,不住親吻她的臉頰,那上頭是濕潤潤的淚水和汗水,他手摸到狼牙,光滑的,平整的,像彎彎月牙擱淺在頸窩裡。
胸口貼上來時,嘉柔察覺到那傷疤的形狀,火熱無比,她記得他傷疤重疊,在那一處反複受傷。這世上,有多少時刻,人就是在反複受傷呢?
月亮徹底沉下去了,西天又變得黝黑一片。
桓行簡在天蒙蒙亮時起身,嘉柔仍在沉睡,他看她片刻,穿好衣裳下榻,輕手輕腳走到書案旁,尋出她以往練的字,一卷,置在袖間出來了。
一出門,外頭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撲麵而來,昨夜一場癲狂,真像大夢一場,桓行簡佇立片刻,深吸幾口氣,疾步朝值房去了。
這個時辰,屬官們還沒到,但打掃庭院的仆人已各自忙碌。桓行簡吩咐人抓緊把衛會找來,一麵洗漱,一麵相候。等衛會到了,把嘉柔的字擺在案上:
“你能學得像嗎?”
衛會臉上還殘留一二睡容,梳洗的匆忙,他俯身拈起看看,自負道:
“能,屬下可以寫得一模一樣。”
“好,我說,你來寫。”桓行簡命他坐下,自己則邊踱步,邊沉吟著啟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