毌純的大軍在往淮南方向進發的同時, 諸葛誕積極響應桓行簡, 率軍自豫州往壽春方向來。
大軍渡過淮河, 再往西,準備駐紮在項城。毌純帶出的是五六萬精銳, 抵達項城後, 固守城池不出以待桓行簡。而揚州刺史李蹇父子則率自己一部, 在外機動, 隨時等著進兵。
既到了項城,構築工事最為要緊。毌純得知諸葛誕竟殺了所遣使者,轉頭發露布登時氣得胸悶,將諸葛誕痛快罵一頓, 罵完, 心頭是說不出的傷感。這個時候, 桓行簡倒派使者來了, 不過,使者送來的書函卻不是給自己的,而是給薑修的。
這回, 薑修來壽春純粹是機緣巧合。毌純把計劃跟他一說, 本未指望他過來幫襯,若他能來,借一借聲望也是好的。但顧忌著嘉柔, 毌純看得清楚,是萬萬不能將薑修拉下水的。不料,薑修竟願追隨他討伐桓行簡。
兩人為此爭執一番, 最後,薑修卻忽告訴他:自己已然對桓氏是忍無可忍。
對薑修來說,太初的死,是冰麵裂開的第一道縫隙,那冰下的水,本是燙的。隻不過這些年,封存了而已。
“柔兒做母親了。”薑修的手微微一顫,信便灑然飄到案下,他那顆心,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照理說,應該十分高興,但沒有,生命之間的牽絆讓人惘然,毌純默默將那信撿起,快速看罷,心中也是又喜又悲,神色激動:
“薑先生,你做外祖了,恭喜恭喜呀!”
這兩封信寫的誠懇真摯,明白曉暢,無非一個“情”字,毌純嘴裡發苦,捏著信,用一種很憂傷也很誠懇的語氣勸道:
“薑先生,我實話實說,你肯來助我我很高興。這個時候,我既然起事,能得到的支持自然是越多越好。但現在,柔兒都已有了孩子,桓行簡這封信顯然是示好,你便答應了吧。說到底,我是外人,我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哪怕我此刻降了,以他的性子,也勢必要趕儘殺絕斬草除根,我橫豎是逃不掉的。薑先生,你不一樣,為了柔兒和孩子,他不會對你怎麼樣,隻要此刻你順了他的意思。”
一番話,皆發自肺腑,薑修默然聽著,許久許久,搖搖頭:“仲恭,柔兒跟著他是沒辦法,他會善待兒子,但未必會善待柔兒,無論我如何。你可聽過一些事,夏侯清商的死據說頗有蹊蹺之處,若是他,不足為奇。當初,我不願摻和太傅和劉融之事,所以離開京城,沒想到,桓氏不臣之心一日比一日膨脹。我雖不才,但自問還是能分清是非黑白的。”
薑修忽冷哼一聲,嘲笑道:“桓行簡在信裡說,忠於何姓不重要,重要的是忠於社稷和蒼生。他這話,說的何其虛偽。等大魏的江山真的姓了桓,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能跟文武百官四方的將軍們說出這種話。他這種人,總能找出巧辭來掩飾自己,我不信他。從他父子高平陵事起,我就知道,這對父子言而無信。否則,蔣濟怎麼會那麼快就走了?陳泰又遠離了中樞,就是許允,因為與太初交好,也最終難逃一死。仲恭,我跟你一樣,既然下了決心,就沒打算回頭。”
兩兩相對,毌純為難道:“萬一事敗,你讓柔兒母子如何自處?”
薑修怔鬆了片刻,反問道:“你起事,可曾想過妻兒老小?仲恭,古往今來,這種事若都隻記掛著妻兒老小,便也沒有那麼多義士了。人活一世,有舍有得,我本就不是儘職的父親,待她不好,隻希望她能忘了我罷。再者,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她也是。”
毌純還想再勸,薑修手一攔,轉口道:“仲恭,有一事我憂心不已,那便是軍中家眷多在洛陽。除卻你在淮南新招募的兵丁,這些人,若不能一鼓作氣攻下洛陽,隻怕日久人心潰散。以我之見,與其留在項城等桓行簡,不如直逼京都,打他個措手不及。”
“我如何不懂這個道理,隻是,以我的兵力哪裡是洛陽中軍的對手,隻能誘敵,將決戰之地定在豫州境內。”毌純心裡對壽春防守抱有期望,若是不行,大軍還可退守壽春。
薑修的想法過於冒險,但也不乏道理,火中取栗的事,或許成功了呢?隻要能讓桓行簡亂了陣腳,逼到洛陽城,到時那些本暗自支持天子的人也許就會顯山露水了,形勢混亂中,眾人如何站隊倒真不好說。兩人商討半日,毌純最終還是沒願意冒這個險。
見不被采納,薑修也不好強求,隻和毌純一道去督查工事。
洛陽城裡大軍集合,桓行簡派荊州刺史王基做先鋒已奔赴項城方向。與此同時,桓行簡招來衛毓,命他持節,前往豫、揚兩地,班行敕令,告諭士民,來爭取那些本就猶豫不定的將領,以安民心。
他若親征,洛陽得有人坐鎮,因此,桓行懋被火速調回京師。
從知道他要走,到臨行,也不過一兩日的事情。嘉柔魂不守舍的,哄大奴時,臉上的笑意笑著笑著就走散了。崔娘看出她異常,她忍不住,撲倒對方懷裡又是好一場痛哭。
以往,自己沒這麼嬌氣的。
但如今不一樣了,她總覺得委屈,委屈極了。他為什麼要丟下大奴?嘉柔知道這樣想不對,可人變得愈發敏感,眼淚不乾,一顆心,蓬草似的在風中漫無目的毫無依傍地飄來飄去。
他的甲胄被擦洗地乾乾淨淨,閃閃發亮。牆上,掛著他的環首刀,靜默,有力。嘉柔看著這些她熟悉的東西,心中更覺淒惶,屋裡插換上了新開的梔子,又大又香,腴白豐饒,開得好看極了。
可她無心欣賞,看什麼,都籠上一層哀緒。
“柔兒?”桓行簡進來便看見她一副失落不已的模樣,大奴睡了,被乳娘抱走,她攥著駝鈴呆呆坐在床沿,一聲不吭。
嘉柔抬眼看看他,勉強一笑:“剛才大奴拽我狼牙呢。”
她逗他時,狼牙從白膩膩的脖子那垂下,被大奴抓在手心,嘉柔想奪還奪不過來。小孩子像憋著吃奶的勁兒,對抗著母親,嘉柔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隻能一直傾著身子,等他睡了,才得以抬起發酸的腰身。
“我原不知道小孩子一天一個樣,才數月,就感覺大奴變化不少。”桓行簡摸了摸自己鎧甲,笑道,“時間過的快,可能一晃眼,大奴就長大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聽他叫聲父親。”
嘉柔心慌意亂的,聽他說話,不在狀態,潦草應付兩句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乾什麼好。桓行簡坐到她身旁,手一伸,讓嘉柔靠在肩頭:
“我明日天不亮就得出發,你彆怕,我讓阿媛過來陪你住。即使我不在,公府裡的這些人該乾什麼自會乾什麼,會照顧好你們母子。滿月酒的事,也自有母親操辦,不用你費心。如果你受了委屈,可以寫信給我,公府我留了虞鬆,你知道,虞叔茂這個人平和易處,你也算和他相熟,有事可以去找他,嗯?”
事無巨細,都給嘉柔安排得細致入微。可那又如何呢,她不想讓他走。
誰也替代不了他。
嘉柔無奈心酸地想到這點,臉往他懷中蹭了蹭,像隻依戀的鳥,躲在無風無雨的安樂之中。
“你看,柔兒,跟著我就得吃這些苦。日後,說不定我還得出去,等大奴大些,我還帶著你,你就跟著我做些縫縫補補的細活兒,敢不敢?”桓行簡語調鬆快,像在逗她,嘉柔笑不出來,她手裡依舊攥著駝鈴,喃喃問,“我想等大奴大些,大將軍帶我回涼州,好不好?姨丈姨母都沒見過大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