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蹇父子往項城方向撤退。
這一路, 逃得十分狼狽, 帶去的五千精兵損折大半。而後頭, 不止是鄧艾窮追不舍,王基、胡遵兩路兵也往這個方向來。眼見勢危, 李虎毫不猶豫勸父親:
“敵眾我寡, 項城是不能去了, 父親, 我們隻能暫避吳國!”
李蹇還在猶豫,一臉臭汗,兩眼有些發直:
“那仲恭和薑先生怎麼辦?他們還都在項城!”
他略作考量,衝兒子喊道:“去壽春!我讓人送信給仲恭, 先退壽春!”
李虎不自覺地晃了晃腦袋:“壽春?父親, 隻怕壽春這個時候已經是諸葛誕的囊中之物了!壽春留下的那三萬兵馬, 不過老弱病殘, 能是諸葛誕的對手?”
壽春的情況,確實很不樂觀。聽聞諸葛誕大軍到,壽春城軍民合計數十萬, 以為毌純已敗, 唯恐被誅,你推我搡的破門而逃。或往深山,或奔東吳, 人口流失的厲害。
樂嘉城裡,桓行簡已下令鄧艾等人在追擊李蹇父子時,要勢必切斷他們和項城的聯係, 分割兩勢,各自為戰,更難能是中軍的對手。
然而,李蹇不死心,一麵遣人去項城報信,一麵打探壽春城的消息。吳軍還沒到,可諸葛誕到了壽春。李蹇聞說,徹底死心,密函裡告訴毌純自己打算過江。
留得青山在,卷土重來也未可知。
但一想到自己在這片土地上守邊多載,如今,卻要投向敵國。回首望疆土,李蹇才陡然明白了當日夏侯霸奔蜀的心情。人有點倉皇的況味,可很快,這些情緒散的一乾二淨,無論如何,逃命要緊。
一隊人馬很快急嘯而去。
項城內,遲遲不見李蹇父子回來,音訊全無,毌純焦急地走來走去,一把抓住薑修的手:
“薑兄,看來他父子二人要麼戰死,要麼逃往吳國避難了。我不能,我死也不肯去吳國,死也得死在大魏的土地上。這樣,我帶人出城迎敵,另撥一隊精騎,你和我弟侄也先過江吧!”
話剛說完,又立馬改了主意,“不,桓行簡不會動你,他既然再度修書示好,可見是真心想要納降。薑兄,本就是我拖累你,你侍國已儘忠,事到如今,不必枉死,不如此刻出城去!”
薑修不肯,一字一句像從齒間磨出來的:“大丈夫唯有死國而已,不必多言,我隨你出戰!”
毌純兩眼一熱,滿腔的血又沸騰起來。城牆上頭,旌旗大喇喇隨風招搖著,日頭晃晃射眼,薑修見對方尚未集結到眼前,建議毌純趁夜率眾潛回壽春,與諸葛誕一戰,再入城堅守不出。
壽春城裡屯糧不少,有些本錢跟桓行簡對峙一陣。
可再往後呢?中軍十餘萬,似乎唯一的希望便是吳軍過江來……他們雖不肯引外援,但吳國引不引都要趁亂來分一杯羹的。若是桓行簡大軍與吳軍混戰起來,誰知道事情又會是什麼結果呢?
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計謀初定,可敕令剛下,不想部眾不滿的情緒一下被激發出來。他們的家眷本就都在洛陽,此時,見毌純沒正兒八經打一仗,李蹇父子也沒了蹤影,倒要退回壽春,這麼一來一回,徒廢兵力,到底是為的什麼?
再加上本有些人是受脅迫而來,人心渙散下,竟有人壯著膽子衝人群吼開一嗓子:
“洛陽中軍就在附近了,我等必敗,不如早降!大將軍早有言在先,如若投降,一律特赦!”
這話充滿了誘惑力,他這麼一叫喚,立即得到響應。軍營嘩變,人群如蟻穴蜂巢一般蠕動了起來。眼看要出大亂子,毌純一聲嗬斥下令緝拿叛逃者。
瞬間,喊殺聲驟起,無數殷紅的鮮血在刀口上一閃,便飆濺了出去。尚未對敵,已開始自相殘殺起來。場麵混亂不堪,不斷有人朝城外奔馳而去。
受傷的兵丁和馬匹一起變得狂躁起來,一下失控。
已遠非毌純能控製的了。
此時,鄧艾大軍急速南下,而王基得到李蹇潰逃的消息當即率軍自五十裡外的南頓殺到項城城下。
毌純心裡忽一陣悲涼。
他要完了。桓行簡在戰術上早已勝他。如今,四方包圍,進不能攻,退不能守,留在項城的部下隻有兩個選擇,要麼死戰,要麼被招降,而人心如草,隨風而動,他其實一開始就清楚論兵力自己不足以抵抗桓行簡。
況且,桓行簡還能以大魏特有的質軍製來遙遙掌控淮南的軍心。
誰沒有妻兒老小呢?又有幾人會為了所謂大義而拋棄妻兒老小?
毌純心頭悲涼地幾乎想要掉下男兒淚,身旁,忠心耿耿的副將們在七嘴八舌地繼續諫言。隻有薑修,他亦明了,毌純大勢已去。他看著眼前的混亂,隻發出了微不可聞的歎息: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毌純還是聽到了,兩人視線一撞,竟衝彼此綻出了一個無怨無悔的笑容。
“我無愧先帝知遇之恩!”毌純忽豪氣乾雲喊道,副將們亦受感染,圍了上去,將所有的聲音都簇到了毌純耳旁。
城外,鐵騎轟地,女牆上的守兵在看到烏沉沉的前鋒馬上就要兵臨城下,已不足二裡,頓時驚慌失措,飛奔下來。
一場惡戰,不可避免。
可城門卻突然大開,像要歡迎洛陽大軍似的。許多人看傻了眼,不明就裡,稀裡糊塗的,或跟著嗷嗷直叫衝殺出去,或混跡其間,不過為悄悄投降。
日頭照的初夏白楊樹葉碧綠晶亮,杜鵑的叫聲,很快淹沒在了人浪裡。
可馬蹄子卷起的飛塵,讓天地變作了一團團混沌的昏暗。
毌純橫刀立馬,這一瞬,他想起很多舊事。也曾舞文弄墨於東宮,也曾浴血奮戰於遼東,鉛華洗儘,寶刀不老。而如今,身死族滅,已是他唯一能看的見結局。
那又如何呢?
雖遺憾而終不悔,倘若見了先帝,他不必赧顏。這麼想著,他忽怒吼一聲,勒緊韁繩,策馬投入了寒光亂閃的兵刃之中。
項城鏖戰時,桓行簡移營到了南頓。
他在帳中靜養。
各路軍報源源不斷被送進帳中,衛會讀給他聽。
桓行簡有些發燒,眼睛帶的。他意識清醒,但人時刻處在一股股灼痛中,外頭的風都是熱的。
他需要勤換藥和紗布。
可這麼捂著,眼睛似乎想要腐爛。
“諸葛誕到了壽春城,搶在了吳軍前頭,大將軍,您不必憂心了。”衛會念完一份軍報,便輕輕放在案頭。
大將軍的部署豈是一箭雙雕?諸葛誕占據了壽春,既切斷毌純的退路,又借此防禦想趁火打劫的吳賊,想從大將軍手裡占淮南的便宜,吳賊未免太自信。
衛會心裡也一陣鬆快,他清楚,大將軍早晚要滅蜀滅吳,收拾了毌純,下一步,便真的要開始一統大業了。
衛會由衷興奮,他看看桓行簡,哦,他的眼睛,這非常不妙。指揮戰事,勞心勞力,思想和精神需要高度集中,這無疑讓大將軍的眼雪上加霜。
“給諸葛誕回信,告訴他,除卻毌純的親族心腹,其他人一律不追究。”
衛會明白,大將軍這是要安撫士民,沒有了人,要一座空城有什麼意思。天下早飽經戰亂,恢複生產總得靠人。
衛會當即奮筆疾書。
桓行簡安排下去後,仿佛又陷入了沉思。
衛會建議攻城時帶上嘉柔,當麵勸降,他沒有同意。這太冒險,除非是他親自帶嘉柔去,換成任何人,他都不放心。
戰場上瞬息萬變,他怕她出事。
“大將軍……”嘉柔好不容易等衛會都出去了,開口喚他,她隱約不安,似是察覺到什麼,但心裡拿不準,於是求他,“鄧將軍去打毌叔叔了嗎?你讓我跟著去好不好?讓我見見父親,我來勸他!”
桓行簡太陽穴隱在青色血管些默默地跳,他臉燒的燙,夕陽的餘輝灑進來,帳子裡悶悶的。
有人打來清涼的泉水,桓行簡直接喝了生水。
他很不舒服。
嘉柔小巧的鼻尖全是細密的汗,她伏在他腳旁,兩手握住他膝頭,桓行簡坐在胡床上呼吸微顯粗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