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分流水(28)(2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10466 字 8個月前

“我已經安排好了,不會傷到你父親。”

嘉柔直搖頭,急哭了:“刀槍無眼,他們又不是個個認得我父親,大將軍,求你了,讓我去吧!讓李闖送我去好嗎?”

桓行簡望著她,突然問:“你想離開我?”他眼睛又癢又痛,這幾乎讓他懷疑是不是裡麵會生蛆蟲。

話像鞭子,落在身上就是一痛,嘉柔退避一分:“我不會離開你,可我擔心父親,你也是有過父親的人,大將軍,讓我去見一見他吧!”

夕陽血紅,真的如血,嘉柔無意瞥見那落到四下紅彤彤的影兒,忽然一陣心悸。她倏地醒悟,沒多少時間可等了。

“不行,我不能騎馬,你也不能,我們這個樣子根本無法上戰場。我不能拿你我兩人的性命玩笑,柔兒,再等等好嗎?”桓行簡想安撫她,嘉柔聽他看似溫和實則說一不二的口吻一陣氣悶,她又生他的氣了,哭道:

“你騙我!”

她聲音變得極迷惘,不信任地盯著他。

這樣的表情讓桓行簡心軟如坍塌的城池,一霎間,他有了倦意,想卸下鎧甲,扔掉環首刀,緊緊抱住眼前純情天真又被自己折磨得可憐的姑娘。除了抱著她,再不管其他,哪怕明日洪水滔天。

他很想告訴她,自己疏忽大意,把放在佩囊裡的月光玉弄丟了,並未送人,也不會送給任何人。

但難以啟齒,他不想她又誤會他沒把她放在心上。

可月光玉丟了便是丟了。

嘉柔瑟瑟發抖地晃著他的手臂,她小臉皺成一團,零零碎碎嗚咽:“求你了,我早沒了娘親,隻有一個爹爹了。我想給他養老送終,好好孝敬他,大將軍,你彆殺他,沒有他也就沒有我,更沒有大奴。你彆斷我最後的念想,我隻求你這件事,我答應你,”她神情忽然淒惶無比,“我絕對不替毌叔叔求情,”嘉柔心如刀割,幾要愧疚而死,“隻替我父親……”

不知幾時,她身子一滑,跪在了桓行簡腳下,一麵磕頭,一麵喃喃不止:“求大將軍,求大將軍了……”

斷續的語句如尖刀般剜向桓行簡心頭,他看著她動作,隻覺驚痛,雙手掐起嘉柔,她額頭上全是土,鬢發亂了,嘴唇咬爛了,一副傷痕累累疲憊無措的模樣。

桓行簡一動不動望著她,他像是思考了很久,喉結一動,答應了嘉柔:

“好,我親自帶你去。”

嘉柔玉蘭花瓣一般的手指上沾了塵埃,她猛地一攥他衣角,欣喜道:“真的嗎?”

“真的,我們一起去。”桓行簡的臉變得嫣紅,越發不適,他知道自己難能騎馬,喊來石苞,命他備車。

石苞聞言,頓時變了臉色:“郎君!你不能去項城!”他忽然惡狠狠瞪了一眼嘉柔,這個狐狸精,他早該殺了她!

是她,一定是她,蠱惑著郎君去送死!

石苞恨透了嘉柔,他頭一次氣勢洶洶拒絕了桓行簡,轉身就跑了出去,把傅嘏請來。

“蘭石先生,您看,郎君他要去項城!”石苞胸口都要炸了。

傅嘏皺眉,趨步上前:“大將軍這是怎麼了,拿下項城,易如反掌,毌純而今不過是困獸之鬥。”

石苞往嘉柔身上一掃,示意傅嘏。

“我請輿,疾而東。”桓行簡冷而倦地開口。

傅嘏明白他的心思,果斷拿了主意,沉聲道:“我去,我替大將軍去,一定不負大將軍所托。”

傅蘭石是太傅留給他的核心謀士,是他最信賴的人。

傅蘭石答應他的事,從不會食言。

桓行簡摸了摸腰間的匕首,燒得厲害,他甚至出現了一些幻覺。匕首抽出來,刀刃舔著火苗,醫官便是用它替自己割了左目損壞的肌膚。

“傅先生!”石苞喊了聲,他牙齒忍得要咬斷了。

嘉柔聞言,緊緊依偎在桓行簡懷裡,她隻信他,誰也不信。

但她還是搶先出聲了,仰頭看他:“我跟傅先生去。”

桓行簡呼吸急促:“你還會回來嗎?”他聲音眷戀。

嘉柔仿佛完全看不見了他人,她去吻他嘴角:“我會,我一定能把父親勸回來,你答應我的,帶我們回洛陽。這樣,父親、大奴,還有你,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對不對?”

桓行簡一陣頭暈目眩,他衝傅嘏石苞一擺手:“你們去準備。”

兩人出去,桓行簡握緊嘉柔的手:“我不去,但我會在這裡等你和薑先生回來,你可以相信傅蘭石。”他知道阻止不了嘉柔了。

外麵突然風風火火跑進來一兵丁,單膝一跪,高聲道:

“報!啟稟大將軍,毌純率一眾親信逃到慎縣,過安風津時被都尉射殺,都尉得其與主薄、長史首級,其弟侄逃亡東南尚未捕獲!”

“爹爹……”嘉柔兩眼呆滯無意識地念了一聲,她腦子裡甚至轉了一轉,是了,桓行簡告訴過她,父親做了毌叔叔的長史。

他讓人把爹爹射殺了。

她沒看見桓行簡慘白的臉,沒看見他拚儘力氣一腳踢翻了報信的使者,也沒聽見他受傷似的怒吼。

她牙齒深深陷進唇中,眼睛空洞地可怕,她沒了知覺,一顆心徹底被絕望吞噬。

桓行簡又騙她,她好傻,活該她被人一次又一次騙。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嘉柔心裡想,她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對自己,他不願意給自己留活路。

自己也沒辦法再活。

“柔兒,容我再……”桓行簡眼睛幾乎要脫眶而出,痛極了,他想說點什麼,無從解釋。也許,事情弄錯了呢?

嘉柔走近他,她用甜蜜而哀愁的聲音跟他低語:

“大將軍是我的心上人。”

她主動抱了他,桓行簡微微一顫,在想攬住她腰身時,嘉柔再次猛地拔出他腰間匕首,對準他的左目,用此生最後的力氣紮了進去。

猝不及防。

桓行簡像受傷的野獸,哀叫出來,太痛了,痛得他一下便失去了全部的意識。

他從胡床上翻滾跌落,捂著眼,常年被鍛煉至嚴苛的自製力讓他在下一刻毫不猶豫地咬住了自己手背,血肉模糊。

不能讓人知道嘉柔傷了他。

這是他腦子裡唯一僅存的想法。

他想出聲,喊住嘉柔,冷汗如豆瞬間布滿了額頭,他發不出聲音了。

嘉柔怔怔往後退,匕首跌落,她像瘋子一樣跑出了大帳,撕心裂肺大叫道:

“我殺了大將軍桓行簡,我殺了大將軍桓行簡!”

她聲音淒厲,像中箭的鳥兒直直從蒼穹墜落。她一聲聲呼喊,像是笑,又像是哭。

驚動了守衛。

衛會吃驚地看著這一幕,他敏銳察覺到,眼前的女人已經瘋了。身旁,石苞已經衝了過來,他頭一扭,果斷對石苞說道:

“殺了她!快!不能讓她亂了軍心!後果你我來擔!”

這是衛會做出最符合他身份的判斷,他是桓行簡的謀士。

石苞無需他說,一個箭步上前,搶過馬槊,準確無誤地捅進了嘉柔溫暖柔軟的腹部。她的衣裙被晚風吹起,烈烈而舞,像那隻她在涼州放過的紙鳶,那麼輕輕一曳,線斷了。

鮮血翻湧,她一截腸子被槊尖翻卷帶出,嘉柔顫顫伸出手,她想填進去。

她又看到了帶血的迷迭香,像大塊大塊的焰火,伸出的手指,最終凝結成一個蒼涼的手勢,跌落血泊中。血是熱的,她覺得自己終於好像又回到了母腹中,她微微一笑,闔上了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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