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行簡什麼都知道,那日,他聽到了嘉柔的聲音。他在聽到的那刻,就知道,嘉柔活不成了。
那個時候,他渾身像被雷電擊中了一般痙攣成團,當然,也有劇痛的緣故,他的意識隨即隻剩下零星的芒光。
“屍首呢?”桓行簡的聲音鎮定而蒼白,像道篆符,烙在兩人心頭。
兩人的額頭緊貼地麵,誰也沒抬頭,石苞手指甲幾乎陷進地麵,摳得淌血:
“郎君,人是我殺的,不需要任何人鼓動,我也會殺了她。她的屍首被李闖奪了去,不知所蹤,當日事情緊急,我沒來得及派人去追。”
“是屬下提醒司馬殺人的。”衛會沒有逃避,在大將軍麵前逃避是沒用的。
他曾擅自放嘉柔去會羌王,那一次,桓行簡便提醒過他,下不為例。
可還是又有了下一次。
衛會沒有多餘的申辯,不需要,生殺予奪,儘在大將軍一人。
旁邊,醫官暫且回避,站著的隻剩個傅嘏,他衣袖一展,把撿拾到的一片衣角輕輕放到了桓行簡的床頭。
翠嫩的衣角上沾滿泥土和血汙,儘管如此,在萬般黯然的夜色裡,這片衣角仍殘存著華彩。
桓行簡胸腔裡頓時大雪紛飛,他笑了聲,極短促地笑了聲,這讓幾人不由得把錯愕而不解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隻此一聲,他竟沒再開口,疲憊抬手,擺了兩下。
衛會似是不能相信地看了看石苞和傅嘏,兩人同樣意外,石苞還想說什麼,被傅嘏用眼神製止,幾人慢慢退到了帳外,卻沒走遠。
帳內,他坐了起來,腦袋低垂,影子貼在大帳上一動不動。他就這麼坐著,臉在陰影裡,誰也不知道他什麼神情,沒有大發雷霆,沒有哀慟流淚,他甚至連句話都沒有。
直到外麵的人腳都站麻了,桓行簡才抬頭,他艱難移過燭台,火苗幽幽,烤的臉熱。帳外,似乎傳來了杜鵑的叫聲?
這情景熟悉到令人惘然。
桓行簡就著燭火燒了那片衣角,極快的,火苗舔著絲帛蜿蜒出一小截流麗的線條,跌到地上,儘成灰燼。
“咣”地一聲,燭台摔落,帳內一片漆黑。
外麵的人大驚,石苞奪過一火把便衝了進來,借著火光,幾人才看到大將軍桓行簡伏在床邊,再度暈厥了過去。
翌日,他再醒來,下了一道敕令,石苞衛會即刻還京,他不願意再看到兩人。
出了帳子,衛會對石苞道:“無妨,大將軍總不能一輩子不見我們,等他氣消。”他心裡有些沒底,第一次這麼沒底,萬一呢?桓行簡真的不再用他了?
不會的,衛會隨即又自信起來。他了解大將軍,路還很長,大將軍還需要他們。
他的背後是潁川衛氏,他是他的心腹謀士,計謀頻出。而石苞,是他的死忠家臣,他們這樣的人如果大將軍卻要為了個女人殺掉的話,那麼,桓行簡就不配做大將軍。
不配得到高門的擁戴,也不配得到寒素的忠心。
更何況,那種境地下,他們無可指摘。
衛會這麼想,又輕鬆起來,先回洛陽沒什麼不好,大將軍總會再見他們的。
反正,天下之大,他們都屬於洛陽城,在那座城裡,運籌帷幄,爾虞我詐,至死方休,這才是他們這批世家子弟的一生命運。
父輩們屬於疆土的熱血豪情早晚要隨著四海平定而徹底轉入廟堂。沙場宏大,廟堂幽微,其實哪裡都是戰場。
桓行簡準備移營許昌休養,靜待與吳消息時,帳外突然一陣騷動。
傅嘏不滿地走了出來,離帳子遠幾步,喝道:
“什麼事?怎敢在大將軍帳前喧嘩?!”
騷動的人群裡,推出一人來,是個尋常兵丁,兩眼放光,熱情洋溢充滿期待地看著傅嘏:
“傅先生。”
軍營裡,人人尊稱傅嘏一句“先生。”
“屬下抓著薑修了!您看看,是不是這人!”小卒高興地手舞足蹈。
傅嘏的心頓時停跳了一拍,他聲音都變了:“什麼?”
“薑修!屬下活捉了他,大將軍說過的,若是能生擒薑修,賞重金還要封侯……”小卒興奮地邊說,邊暗覷著傅嘏神色,奇怪的是,對方神色越發難看,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了,訕訕的,卻還是一轉頭把個平板車軋軋地推來了。
上頭躺著個半死不活形容落拓的中年男子,身形頎長,他手臂中了流矢,嘴裡斷續發出些含混不清的嗚咽聲,不因為彆的,隻因為他口中被塞了團抹布,很顯然,是為防他咬舌自儘的。
傅嘏頭皮發麻地走上前,探看兩眼,旁邊那小卒不忘邀功喋喋不休:“屬下特地射的胳臂,要不了命的,給他上了藥,除了喂雞湯鬆口可沒敢扯下過,屬下自己都沒舍得喝雞湯!”
傅嘏已然呆住,通體冰涼。
是薑修。
可見先前的軍報出了差錯,都尉呈現的首級還沒到,薑修卻活著現身。
這樣的差池,本不算大事。
傅嘏已無心追究薑修到底是怎麼輾轉活下來的,沒用了,他居然還活著。
他草草應付了小卒兩句,自己不能做主,隻命其先帶下去好生照管。小卒眼巴眼望送他入帳,咂咂嘴,悻悻地一撓頭又把薑修推走了。
帳內,桓行簡在閉目養神,他眉頭微蹙,旁邊空的藥碗裡殘留著褐濃的汁渣。滿帳子的藥味兒衝鼻,須儘快移營,桓行簡已拿定主意在許昌做除目術,腐肉既生,眼球既毀,再不割,隻會潰爛。
這樣熱的天,真能生蛆蟲。
“什麼事?”他沉沉問。
傅嘏不敢不道實情,他輕聲說:“大將軍,薑修還活著,被一小卒擒了來想要封賞。想必,想必是先前的軍報出了些岔子。”
桓行簡遽然睜眼。
傅嘏幾乎不忍心看他了,低頭道:“世事無常,大將軍珍重身子,還有許多事等著大將軍主持大局。”
久久不聞動靜。
傅嘏生疑,又擔憂,在他剛抬首時,忽聽到桓行簡縱情狂笑起來,他麵容扭曲,因獨目的關係而更蒙上一層可怖色彩。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臉色如紙,很快被變作嫣紅,那笑聲,充斥大帳,充斥了整個天地間,說不出的譏諷和悲愴。笑得傅嘏寒意頓生,憐憫頓生,像長輩一樣凝視著桓行簡,竟勸不出口。
不知過了多久,桓行簡滿臉汗淚,他緩緩搖首,笑聲漸止,用沙啞的嗓子說道:“蘭石,我失態了,我也不曾想我會為一個女子這般傷心,她是我兒子的母親……”聲音忽然低下去,“就這樣罷。”
傅嘏見他這副模樣,一向也涼薄如斯的自己竟覺心痛,頓了頓,才詢問:“那薑修要怎麼處置?”
桓行簡麵上再沒了情緒,隻餘殘淚未乾:“好生照料,送回洛陽,我答應過薑令婉,會善待她的父親,我不會對她言而無信。”
傅嘏這回徹底愣住了。
還沒回神時,就已聽桓行簡繼續吩咐道:“鄧艾據肥陽不成,不便應戰,讓他改屯梨漿亭主動出擊吳軍。”
日子晃到六月底,吳將朱異對安豐郡發起進攻,戰敗而還,吳軍徹底退出淮南流域,渡江返回建業。
淮南戰事結束,毌純夷三族,其子毌宗亦被桓行簡派出的一支偏軍抓捕押送洛陽伏誅。毌純一事,牽連七百餘人,大將軍桓行簡人在許昌養病期間下令廷尉收治,卻僅誅首事者十餘人。
他趕在中秋前回到洛陽城。
要和母親大奴團圓。
洛陽城依舊,朝廷為大將軍桓行簡舉行了盛大的迎郊典禮。朝野上下深知,這一役一過,以大將軍的性子,伐蜀滅吳也就在不遠了。
而是先動蜀還是先動吳,到時,太極殿上也許又會分作兩派,吵得烏煙瘴氣。
桓行簡人在寬大的馬車中,車中舒適,器物俱全,他已漸漸習慣用一隻眼睛看這世界,處理文書。
馬車在洛陽城建春門外停下的那一刻,他久久未動,是傅嘏提醒他:
“大將軍,陛下來親迎了。”
他鬢角光潔,衣衫簇新,精美的刺繡上暗紋交纏,腰間依舊佩寶劍,桓行簡從從容容自車中出,拾級而下未落地的刹那,忽停了腳步,陽光打在他消瘦不已的臉龐上,他微微抬起下頜,傲意隱然,坦蕩接受金秋陽光的洗禮--
他失去太多,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讓張莫愁到公府等我,告訴她,我有事要親自審她。”桓行簡對身邊侍衛囑咐道,聲音冷淡,爾後,走下車來,那雙著翹頭履的腳再次踏上了帝都的土地。
有一人為他做的鞋,總是最合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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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謝謝一直支持本人有緣的讀者,咱們下本見,祝好。本文也許會有番外,也許沒有,我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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