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在涼州西。
動輒風沙漫天, 一到黃昏, 那天空被截成兩層, 昏黃漂浮在上,苦紅沉淪在下, 織就成莽莽的邊陲天地。
沙州佛教興盛。
白茫茫的月光下, 冷風如刀, 駱駝隊默默魚貫走在月光裡, 駝來經卷。無名的工匠開始在懸崖峭壁上開鑿石窟,寶相莊嚴,麵帶微笑,拈花著塵。
沙州的寺廟裡香火很旺。
嘉柔在熱鬨的市集上擺了個木幾, 她裹著麵紗, 帶著頭巾, 把替人抄好的佛經擺放整齊隻等對方遣奴仆來取。有富裕人家想抄經渡劫, 報酬微薄,嘉柔的手指上因此起了繭子。
這裡和涼州很像,但沒有涼州繁榮。
不過那些從異國來的器物, 是嘉柔再熟悉不過的。瑪瑙、珍珠、香料……還有聲聲駝鈴, 駱駝們在角落裡慢慢咀嚼歇息,嘉柔偏頭瞧著它們,偶爾, 會心血來潮,像小時候那樣學駱駝咀嚼的樣子。
等集市散的差不多了,她照例到胡人老漢的鋪子裡喝**。
**滾燙, 加了茶和鹽巴。
邊關好像有很多胡人老漢,他們會說漢話,很流利,似乎已經忘記了故土,而是留在漢人的土地上,經營、勞作。
老漢今天戴了個幕籬,說話甕聲甕氣,他病了,怕傳給客人。嘉柔關切地問了幾句,他坐在屋裡,好像很不舒服。
“老伯,你要是難受就打烊了吧?”嘉柔幫他收拾幾麵。
外頭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像風般響起,來去遽然,嘉柔探出身去看:嬌俏少女已遠去,而輕狂意氣的少年卻還在策馬追趕,惹得行人紛紛避讓。
她怔怔聽那少年對少女唱起歌謠來,是鮮卑語,她聽見一句“天地不覺老”,倒十分放曠。
不想,那少女又折返回來,衝少年下巴一揚,倨傲道:“你要給我唱滿三百日的歌謠,一日不落,我才考慮要不要答應你!”
少年燦然一笑:“莫說是三百日,就是三千日三萬日我也唱得了!”
他們又旁若無人地追逐打鬨而去。
“小娘子,”老漢低啞著聲音喊道,他病得變了腔調,嘉柔回神,淺淺地一笑。
“我見你來沙州時日不短了,孤身一人,從沒問過你私事,今日能問問嗎?”
嘉柔默然:“老伯,我的過往沒什麼好問的。”
“你還年輕,恕我多事,這沙州城裡有年輕人,人熱情,又豪氣,你不想結一段姻緣?一個人,終歸不是長久之法。”老漢咳嗽了兩聲。
嘉柔緩緩搖首。
“我看你方才神情,不大高興,像是傷懷,是想起什麼了嗎?”
嘉柔還是搖首。
“你瞞不過我老漢,小娘子,你心裡有人,你看那少男少女情竇初開有百般情愫有觸於心,是嗎?”
嘉柔不知這老伯為何如此篤定,她眼睛一酸,沉默良久。
“難怪了,你那心上人一定文武雙全,樣貌家世都極好,所以,你才看不上這邊關的兒郎。”
嘉柔忽被觸動往事,像舊瘡疤,被狠狠揭開,流出血來。眼淚一下衝出眼眶,她像是自語:
“不,老伯,他少了一隻眼睛,他本來樣貌極好。可是,他少了一隻眼睛。”
許久沒在外人麵前流過眼淚了,嘉柔愴然至極,她忽就想到他的疼痛。她知道那種肉身的疼,因為,她也生生受過,不如死去。
她還有個孩兒,生的玉雪可愛。
嘉柔心如刀割。
“小娘子,你看這城裡,我告訴你,其實鐘意你的年輕人並不少。但你冷清清的,他們不敢,他們跟我打聽你,我替你回絕了。今日聽你這麼說,原來你那情郎少了隻眼睛,既然如此,你可想在這沙州城裡尋個健全又勇敢的年輕人?”老人像是在試探她。
嘉柔忽倔強地挺直腰板:“不,彆人再好我也不稀罕,我知道,這天底下,有無數個健全的好兒郎,但他們是他們,都不是他……”說到這,嘉柔一陣恍惚,狼牙埋葬了,她害他瞎了眼,父親還活著,大奴還好嗎?
沒有人知道她孤身一人在此,崔娘和姨丈姨夫會為自己難過嗎?一定會的,她不想彆人為自己難過,但一想到,若是這世上都沒有為她難過的人,那又該是何等的令自己難過?
李闖那個少年人娶妻生子了嗎?
北邙山上姊姊和兄長的墳墓有人添新土嗎?洛陽城裡依舊風雲湧動嗎?
往事故人紛湧而來,瞬間把嘉柔淹沒,她嘴唇顫抖,像小孩子一樣委屈地喚了聲“老伯……”
“小娘子,唉,我看你這樣子,像是還想著你的情郎,是嗎?”
嘉柔壓抑地搖頭:“都過去了,他不會再想見到我,我們緣分斷了,老伯,人跟人緣分斷了就是斷了。老伯,我一個人也能養活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