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沙州到涼州不遠,桓行簡帶著嘉柔在此逗留了兩日。
刺史夫婦老了許多,尤其刺史夫人,兩鬢斑白,腿疾越發厲害。她沒想到會再次見到嘉柔,在她心裡,那個可憐可愛的小女郎死在了大將軍平定毌純之叛中。
離亂人,陰間鬼。
就連一向待她嚴厲多於慈愛的刺史,乍見嘉柔,老淚縱橫,順著他那張被西風摧殘的滄桑麵孔流了下來。
然而,嘉柔還活著,明媚的小臉,嫋娜的身姿,和她當年第一次離開涼州時差彆不大。也許,她身量又長高了些,眉眼也更開闊些,山明水秀的底子卻還是一如往昔。
刺史府裡,刺史夫人堅持每年給嘉柔做新衣裳,哪怕是誤以為她不在了的日子裡,刺史夫人還是固執地要命。
若是刺史多勸了一句,她必要嚎啕大哭。
嘉柔許久沒穿過這麼美麗的衣裙,女孩子天生愛美,她有點羞澀又有點兒興奮地轉了幾圈,裙勾細浪,像是動人的漣漪。
涼州的一切都沒變,集市上紅塵洶湧,遠處沙漠裡的風狂勁野性。一到黃昏,城牆角樓便照例銜著一輪血紅夕陽,天地跟要沉下去似的。
兩人在街上看人殺活羊,手起刀落,很快隻剩個嶙峋骨架,又在一起吃濃鬱的羊羹。
這場景,跟前世一樣迷離遙遠,但又重現地分毫不差,嘉柔吃著吃著就哽咽了。她兩腮鼓鼓,眼睛裡含著淚,無聲咀嚼,可當桓行簡的目光投過來時,她燦燦地笑了:
“大將軍,我太高興了,像是假的。”
桓行簡的樣貌變化完全來自於那隻失去的左目,愈發冷酷且寡淡,但右眼中偏有萬千柔情,和他俊銳的五官極其彆扭地共存著。嘉柔會有那麼一個刹那,覺得他陌生。
不知道他看自己是不是也這樣。
她並非害怕,隻是難過。
“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不能跟大將軍回涼州。”
桓行簡的話依舊不多,在洛陽時,除了政務軍務,他很少再有心情開口說話。
隻有麵對那個無辜的稚子時,他才有些話想要說。
比如,抱著大奴,問他是不是也很想念她。孩童純淨明亮的眼盯著他笑時,桓行簡幾要流下淚來,他要怎麼告訴日後長大的孩子:
他的母親,慘死在桓家家臣的刀刃之下?
而大奴,無知無覺,這更讓人心碎。
他唯恐大奴忘記母親,儘管,大奴對嘉柔也談不上什麼記憶。但桓行簡拒絕母親的提議,未讓任何一個年輕的女人來接手照顧大奴,大奴依舊住在公府,除卻乳母崔娘和婢子,便是他竭儘所能在陪伴。
他不能讓大奴和任何人建立起類似母子那般的親密關係,這對嘉柔不公。那是她懷胎十月,受儘苦難誕下的生命,除了她,誰也不配做大奴的母親。
哪怕僅僅是名義上的。
“大將軍為什麼老看著我?”嘉柔發覺桓行簡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臉上,不曾移開,卻不說話。她那張臉上不知是因為害羞還是因為吃的熱了,慢慢起了緋意。
“我也怕是假的。”他吃的並不多,放下湯匙。旁邊,有人認出刺史家的這位女郎,上前猶疑著打招呼,嘉柔輕快地應了,聲音甜脆:
“是我,我是柔兒呀!”
笑聲滿堂,對方不忘讚美她的樣貌,桓行簡靜靜看她和人攀談起來,沒有插話。
直到兩人乘著涼州清明的月色回到刺史府,嘉柔輕聲問他:
“大將軍為什麼不說話了?”
桓行簡略有惆悵,凝視著她:“大家看你,一定心想這要什麼樣的年輕人才能配得上這小娘子。沙州的胡人老漢他告訴我,很多人愛慕你,想要娶你。我現在這個模樣,恐怕配不上你。”
“大將軍為何來找我?”嘉柔不當他是玩笑,她直直望著他。
“我說了,我是來找我的心上人,帶她回家。”桓行簡低頭一笑,他脫了外衫,掛在屏風上像往常那般和她相處,仿佛就在公府。
嘉柔的臉忽就燙的厲害,他還是那個身形,寬肩、細腰、長腿,從頭到腳都還是那個桓行簡。
兩人之間的話,仿佛在沙州那一夜說完了。隻是說話,嘉柔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沙州的風土人情,一場暴雨,一場大風,天上的鳥,地上的獸,帶芝麻的胡餅烤的噴香……桓行簡摟著她,兩人在破舊的木板床上,一個翻身,他就能掉下去。
沙州的風更厲害,刮了一夜,像西北的歌謠直白**,不講究起興,上來就轟轟烈烈劈頭蓋臉的。兩人枕上聽風,桓行簡懷疑嘉柔那簡陋的租房幾乎能被掀翻了屋頂。
說到大奴,嘉柔又隻剩下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