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1 / 2)

五十年代山河歲月 瀧芽 21058 字 6個月前

展紅旗沒聽明白, 之前在家裡的時候, 她也沒聽到周西裡的那句話。當時她腦子裡亂亂的,想的都是要怎麼勸說家人,對周西裡那句我負責,絲毫沒有聽到。所以此刻周西裡的話說出口,展紅旗便呆了, 完全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便問周西裡:“我大哥讓你負責什麼?”

周西裡瞧展紅旗一眼,才知道之前她壓根就沒聽見, 便想蒙混過關,“沒什麼。”

展紅旗不相信,因為周西裡的表情, 根本就不是沒什麼的樣子, 她隻能再問一遍:“真的沒什麼?”

“真的真的!”周西裡連忙岔開話題,“你還是想一想怎麼回去和你家裡人說吧,我看紅水的表情, 這件事絕對不會就此結束。”

展紅旗無奈歎口氣, “我也這麼覺得。我大哥這一關就很難過。”

周西裡便笑了,“你大哥不是一般的固執。”

其實周西裡和展紅旗都明白, 展紅水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踏實肯乾,事事想著家人,在他心裡,如果要做個排名, 那也是弟弟妹妹為先。所以,展紅水一直未娶,他想再多為這個家乾點什麼,多替展誌業分擔一些。

“我大哥也是為了我好,我知道。”展紅旗道,“他想讓我老老實實呆在家裡,等著嫁人就好了。你知道的,在咱們這裡,女兒家的名聲比什麼都要緊。”

“那你想怎麼辦?”周西裡看向她,“就此放棄了?”

展紅旗立刻賞他一個大白眼,“怎麼會?雖然名聲很重要,但是和命比起來,什麼都沒有我的命重要!”

周西裡嘖一聲,他的眼睛裡寫滿了疑問,上上下下打量一邊展紅旗,才道:“你說你好好的,怎麼一副自己馬上就要死了的口吻。一點也不吉利。”

展紅旗知道自己不會死,至少現在不會,可三年後的大旱,會讓展家村遭到滅頂的打擊,當然也包括她。

展紅旗不明白,明明隻有一百多戶人家,都像展建中那樣搬走了,不就好了。為什麼要在這山裡待著,過這樣的日子。

展誌業的話又在她的耳邊響起,還有展建中的,那聲音一直在她的耳邊環繞。

如果你不懂,就去山上看看。

展紅旗突然轉頭對周西裡說:“要不,咱們去山上看看。”

周西裡這些日子好像習慣了展紅旗有一出沒一出的,對於她突如其來的邀請並沒有驚訝,隻是跟著她的步子,往山上走去。

兩人爬上山,展紅旗停下了腳步。

她一手扶著山上的樹,一麵往下看。

她記得展建中和她說過的話,讓她往上看,然後往下看。

展紅旗抬頭看了許久,除了這大山,她什麼也看不見。

周西裡站在一邊,展紅旗做什麼,他也跟著做什麼。此刻展紅旗正伸長了脖子往上麵看,周西裡也跟著往上麵看去。

可看了許久,什麼特彆的東西都沒有。

周西裡看的不耐煩了,便問道:“你看什麼呢?”

展紅旗隻得告訴他:“我問過我爸,為什麼大家都不離開這裡。我知道我們村的女人都嫁出去了,可男人沒有離開的。我覺得為了活下去,離開這裡並沒有錯,可他們卻從來沒離開過。”

“我爸告訴我,如果我不懂,就讓我到山上看看。”

展紅旗看向周西裡,“而且那個爺爺也和我說了同樣的話。”

展紅旗一邊說著,一邊四處張望,她依舊不明白。

兩人大眼瞪小眼的,在這山上看了許久,也沒看出個道理來,展紅旗便提議還是下山去吧。

回去的路上,周西裡猛的一抬頭,忽然看到了什麼,指著遠處道:“紅旗,你看那邊。”

展紅旗連忙抬頭,之間山的那頭似乎有炊煙升起。

“上麵有人住?”周西裡問。

展紅旗搖搖頭,“我還真的沒有上去過。怎麼上麵還有人?”

“看起來是有人住。”周西裡說,“否則怎麼會有炊煙。”

展紅旗還真的不知道上麵竟還有人家,隻能對周西裡說:“等我哥回來問問他吧,他整天在山上,肯定知道。”

“好。”周西裡看著天色也不早了,這個時候總不可能再往上走,便叫展紅旗一起下山。

展紅旗照列走在前麵,周西裡在後麵跟著,山路不好走,展紅旗腳下總是打滑,周西裡就在後麵緊緊盯著,看她身子一歪,就趕緊扶她一把。

展紅旗這下了山,倒是出了一頭的汗,回頭看周西裡,先說了聲謝謝。

“不客氣,不客氣。”周西裡煞有介事的擺擺手,可剛說完,就打了一個噴嚏。

展紅旗看他依舊穿的單薄,昨天還叮囑他回去穿上棉衣,可今天依然沒有穿,倒是看著裡麵的馬甲是沒了,西裝領口處有一絲白絨絨的東西露出來。

周西裡順著展紅旗的目光往下看,便知道她在看他穿了什麼,他腿長胳膊長的,左手伸出來,便去解西裝扣子。

展紅旗見周西裡突如其來的解扣子,立刻嚇一跳,無意識的往後退了兩步,“你乾什麼?”

周西裡單手已經把上麵的扣子解開,還剩下最後一顆紐扣,在展紅旗驚叫中停止了動作。

周西裡不知道這小姑娘怎麼了,怎麼就反應這麼大。

他十分委屈地看向展紅旗,解釋說:“你不是想看看我裡麵穿了什麼?”

展紅旗的臉瞬間就紅了,她也就那一個眼神瞟過去,沒想到卻被周西裡看出來了。

“我,我不是聽到你打噴嚏了?昨天還說要回家穿棉衣,今天又沒穿。”展紅旗說著說著又理直氣壯起來,“你現在可不能生病,你要知道,你可是我們村唯一一個留學生,我們還指著你幫忙找水源呢。”

周西裡突然就有點失望了。

原來關心他穿了什麼,有沒有穿棉衣,都是為了打井這件事。

周西裡最後一顆紐扣也不解了,停在上麵的手指往上滑,滑到上麵的紐扣上,氣急敗壞的把剛剛解開的紐扣又重新係上,咬牙道:“你可真沒良心。”

展紅旗聽見了,可她裝作沒聽見,甩一下頭,繼續往前走。

周西裡在後麵咬牙切齒的,把解開的扣子又重新係上,想著自己還巴巴的從學校門口給她帶巧克力來,這沒良心的展紅旗,竟然隻把他當成一個工具了!

周西裡越想越生氣,快走幾步追了上去,和展紅旗肩並肩往前走,醞釀了好一會兒才說:“就你這種性格,這麼壞,以後看誰家敢娶你。”

展紅旗立刻停下腳步,看周西裡一眼,哼了一聲,“沒人敢娶才好呢,我要在我媽身邊照顧她一輩子。”

“這話你也就是敢在我麵前說說,你敢在你大哥麵前說不敢?小心他又要罵你!”

周西裡說著說著,又問:“怎麼,我聽你大哥的意思,咱們村裡的女孩子,大都嫁出去了?”

展紅旗嗯一聲,“大部分都嫁走了,很少留在村裡的。”

“都嫁哪裡了?”周西裡很好奇。

“都嫁到下麵了。”接話的不是展紅旗,卻是展紅水。

展紅水乾完活回來,正好看見周西裡和展紅旗兩人,想著中午自己也是太衝動了,有點不好意思,便趕緊追上來,想和展紅旗說一說。

“你倒是神出鬼沒的。”周西裡見展紅水來了,搖頭道:“這要是在山上,你突然從後麵過來,插一句話,得把我們嚇死不成。”

展紅水笑了笑,他看向周西裡,見周西裡也正看著他,兩人之間沒有嫌隙,中午吵過一架的事好像沒有發生過一般。

展紅水又看向展紅旗,張嘴想先道歉,卻聽見展紅旗先叫了聲大哥。

展紅水更覺得慚愧了,對兩人抱歉的笑了笑,說:“中午我太衝動了。”

“你就是太衝動了!”周西裡拍一下展紅水的肩膀說,“不過幸好你有個好妹妹,她剛剛還說呢,說知道你都是為了她好。”

展紅水又看向紅旗,伸手輕輕拍一下紅旗的後背,小聲道:“都是大哥不好。”

周西裡卻攔住了他們兄妹情深,立刻問:“正好我倆有事情要問你。”

展紅水嗯一聲,“什麼事?”

“剛才我們上山,看見山那頭竟然有炊煙,難道上麵還有人家?”周西裡問。

展紅水伸手指一下,對他們說:“再往上,有一處平地,沒有咱們展家村大,上麵有人住,可是不多,大概三十幾家。”

展紅旗這才知道原來上麵真的有人住!

展紅水繼續說:“咱們村裡有一些人都是上麵嫁過來的。”

展紅旗和周西裡彼此看對方一眼,都驚呆了。

展紅水好笑的看著兩人的表情,“你們都不知道吧。”

展紅旗連忙搖搖頭,隻聽得展紅水說:“知道開江哥吧,開江哥的老婆,也就是桃桃的媽媽,就是上麵村裡的。”

展紅旗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問:“以前也有人嫁進來?”

“嗯。”展紅水道,“咱們這一家家的,誰也不想家裡的女兒遠嫁,都說遠嫁的人,命不好。回不了娘家,過的再好,也是一個苦。上麵的就往下嫁,離的近,又比上麵日子好過一些。對了,天寶他媽也是從上麵嫁過來的。過年過節回個娘家,他們都是一齊上山回去。”

“那咱們村裡的,是不是往下麵嫁了?”展紅旗突然問。

展紅水點點頭,“咱們下麵是一大塊的平地,縣城不就在下麵嗎?咱們村的姑娘都嫁過去了。”

展紅水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展紅旗拔腿就跑。

展紅水連忙叫她:“紅旗,你乾什麼去!”

展紅旗話也來不及回,匆忙往山上跑。

周西裡和展紅水彼此看一眼,也立刻追了上去。

展紅旗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竟然跑的飛快,兩個男人都追不上她,一直在後麵喊。

等展紅旗爬上了山,停下後,兩人才追了過來。

“你說你突然跑什麼啊。”展紅水問,“怎麼又上山了!”

展紅旗站在那裡,探著身子往下看。

下麵是展家村,可再往下呢?

展紅旗看到了一片片的土地,一排排的房子,好像還看見了小的像螞蟻一般,來來回回走著的人群。

展紅旗沒有回答展紅水的問題,卻問了他一個問題。

“大哥,如果我和紅花嫁人,是不是也要往下麵嫁?”

展紅水想也沒想,回答說:“那當然了。咱們村沒水沒糧的,當然是下麵好了。你和紅花,一定要嫁出去才行。”

“那你呢?”展紅旗突然問道:“你為什麼不出去?紅錄為什麼不出去,你們難道就不想過好日子嗎?”

展紅水愣了一下,半天才說,“我哪裡也不去。”

“為什麼?”展紅旗突然轉頭看向紅水。

展紅水站在那裡停了許久,才抬手指一下他們所在的雞背山。

“從小咱爸就告訴我,這山上都是樹和石頭。”

“其實咱們村裡的人很難,每天都在盼下雨,可又盼著雨不要下太大。”

周西裡也跟著往上看去,他看看上麵,又往下麵看,突然就明白了。

“你是說……”周西裡驚訝道。

“對。”展紅水衝他點點頭,“如果雨下的太大,上麵的土就會鬆動,石頭就可能往下落。而且之前還有外麵的人來砍樹的,這樹真的不能砍啊,一旦把樹都砍了,下麵的人,就沒法活了。還有那些偷偷來采山石的,他們根本不管什麼石頭能采,什麼石頭不能采,一通亂挖,挖完剩下的碎石也不管,就那麼扔在上麵。這都是危險。”

展紅旗喃喃道:“所以,上麵的人看著上麵的山,咱們展家村,護著下麵的山,是嗎?”

展紅水點點頭,“這是咱們展家村男人的責任。村裡的女孩都嫁到了下麵,作為父親,哥哥,就要護著她們。”

展紅旗此刻才終於明白,展誌業的那句話,“你如果不懂,就去山上看看。”

展誌業說的很清楚,讓她到山上看一看。原來隻需要往下看一眼,看看山下的縣城,看看山下過的那麼幸福的人。

她們其中就有這展家村嫁出去的女兒。

這才是展家村真正存在的意義。

這個世界上,總有你不知道的隱情。

也總有你不知道的秘密。

有些事是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卻從沒有說出口的。久而久之,卻成了一條不成文的傳統。

那是一種守護,一種對大自然的敬仰,和對親情的照拂。

遠嫁的女兒,隻需要抬頭,就能看見巍峨的大山上,來自父輩兄弟的守護。

留守的男人,隻需要俯身,便能看到肥沃的土地上,她們幸福的安心。

一輩又一輩的傳承,一代又一代的守護。

山上的人永遠在守護著山下的人,山下的人也世代仰望著大山的守護者。

展紅旗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麵。她一直不懂、不懂展家村人為什麼這麼迂腐,為什麼不這麼不通情理,原來,他們身後竟藏著這樣的責任!

展紅水看著展紅旗,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笑道:“你傻不傻,哭什麼了?”

展紅旗用力搖搖頭。

“因為我們不能下山才哭的?”展紅水笑著說,“紅旗,你不是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你也不會明白,當我們這一代人,從小聽到父親這個教誨的時候,心裡的那份責任感和快樂。你不知道我們是真的心甘情願。”

展紅水指一下雞背山,“這裡難道不好嗎?我覺得這裡很好,特彆好。我從小就在山上跑來跑去,山上的每棵樹我都能知道在哪裡,甚至山上哪裡多了一塊石頭,哪裡被人偷偷采走了山石,我都知道。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會離開這裡。這是咱們展家村人應該做的。要護著這座山,護著大山兒女。”

展紅旗聽了,用力握了握拳。

周西裡也從來沒有這麼感動過,他第一次聽到兒時的夥伴說出這樣的話,第一次知道,原來平凡的生命竟然能有這麼崇高的意義。

周西裡轉頭看向展紅旗,而此刻,展紅旗也正好轉頭看向她。

兩人交換一下眼神,透露著彼此心照不宣的誓言。

非挖出水不可!

展紅旗和周西裡兩人不約而同一齊抬腳,再一次並肩往山下走。

“你們倆,又要去哪兒啊這是!”展紅水連忙喊他們一聲。

“回家!”兩人同時回答。

展紅水心想你們能不能不這麼默契啊,什麼時候能把這默契度也分我一點,讓我也能跟上你們。

展紅水趕緊追上去,叫著:“你們就不能等等我!”

三個人說話工夫下了山,回家的路上,正好看到展誌明。

展誌明挑了水回來,展紅水趕緊去接:“大伯,你去挑水了?給我,快給我。”

展誌明家沒有男孩,家裡的水隻有他一個人去挑,這到了村裡也沒人能接上一把。

展誌明什麼都不眼饞他弟,就這一點,自己家裡沒個兒子,展誌業家倒是有倆。

展誌明見展紅水過來了,也不客氣,自己家的親侄子,在他看來,跟自己兒子沒什麼區彆,便把扁擔放下,交給了展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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