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開江一句閒話倒是提醒了展紅旗, 她這才往自己身上看去, 周西裡的外套還穿在自己身上。穿的時間長了,竟成了自己的一樣, 偏偏給忘記了。
展紅旗連忙要脫下來,卻被周西裡阻止道:“彆, 彆脫了,我還要下去乾活,穿著不舒服。”
展紅旗指指枯井,“你要挖?”
“開江哥走了,肯定是我挖啊。難道還讓你來?”周西裡說一句, 就要跳下去。
展紅旗一把拉住他, “你行不行啊?”
周西裡眼睛瞥向展紅旗, 皺眉問:“這是什麼問題?”
“我不是怕你下去就上不來了嘛。”展紅旗往下看一眼,林開江這一會兒挖的可是夠深的。
周西裡十分氣憤,沒想到自己這麼高的個子,這麼結實的肌肉, 卻被這個小姑娘看輕, 他一言未發,直接就跳了進去。
周西裡第一次踩在這枯井裡, 倒覺得十分新奇, 他拿腳用力踩了踩,周圍一圈都是石頭。周西裡個子高,這跳下去竟露出整個頭來。他抬臉看向展紅旗,“這裡麵還挺暖和的, 沒有風。”
展紅旗也跟著笑了,催他說:“快點乾吧。”
展紅旗說完,就蹲在一旁往下看,周西裡把襯衣袖子都擼了起來,露出線條明顯的小臂。展紅旗從上麵看下去,正好看見他一係列的動作,竟覺得有點臉紅心跳,便往旁邊偏了偏頭。
一旁石凳上坐著的展建中自始至終都沒再講過話,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隻是在那裡坐著,眼睛看著遠方。
展紅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遠處就是雞背山。
雞背山有多高,這誰也不知道,展紅旗隻是覺得從下麵往上看去,那山頂好像戳進了雲裡。而且雞背山屬於這一行山脈中的一支,除了雞背山,再往遠去,一座山連著一座山,連綿不斷。就像展家村的苦難和乾旱一樣,沒有個儘頭似的,讓人絕望。
可也就是這大山,阻擋了多少戰亂,又保了展家村世世代代的平安。
展紅旗恍然大悟,她好像明白了展建中一家離開著大山被除名的原因,好似也明白了展建中說的他對不起大山這句話。因為大山曾經護過這世世代代的展家村人?
想到這裡,展紅旗便立刻看向展建中,問道:“爺爺,我一直不太明白。”
展建中沒有看她,眼睛依然看著那座大山,許久開口問:“你是想問我,為什麼離開展家村就成了這麼大的錯?對嗎?”
展紅旗點點頭,“是不是因為大山曾阻止過戰亂,保護過我們。”
展建中這才收回目光,他臉上終於有了點笑意,“有這一方麵的原因。”
“還有彆的?”展紅旗問。
“嗯。”展建中抬手往遠方一指,“你如果不明白,就去那山上看看。”
展紅旗訝異的看向展建中,這樣的話,展誌業說過一次,展建中今天又說了同樣的話。
去山上看看,去山上看看!
展紅旗不解的看著展建中,她怎麼沒去過山上,她去過,可她卻沒注意過,那山上有什麼不一樣的。
不都是大山嗎?
展建中知道展紅旗不明白,他點了一下:“我們在雞背山的山腰處。”
“嗯。”展紅旗點點頭。
“你再往上看,然後往下看。”
展紅旗往遠處看,什麼也看不清,這山實在太大了。
展建中便笑了,“去看看吧,去了,才能知道。”
兩個人說著話,一直在乾活的周西裡也在聽著,他也好奇的往遠處看去,一樣什麼也看不清,隻覺得巍峨聳立,太過莊嚴。
“二姐,你什麼時候回家啊?”
門口突然有人說話,展紅旗立刻看過去,就見展紅錄正扒著門往裡瞅。
展紅旗這才想起來,家裡還有人等著吃飯,她是要回家做飯的。
展紅旗便看一眼周西裡,周西裡明白她的意思,把鐵鍁放下,雙手一撐,從井裡跳出來。
周西裡拍拍手上的土,對展建中道:“爺爺,我們先回去吧,你也吃點飯,休息一下。”
展建中點點頭,微微擺手,“回吧。”
展紅旗和周西裡便從展建中家出來,他們一出來,展建中就從裡麵又把大門給關上了。
展紅旗回頭看一眼那緊閉的大門,心裡很不是滋味,一個老人獨居在這裡,實在是太孤單了。
展紅錄此刻跳到展紅旗身邊,拉著她道:“二姐,快回家吧,我快餓死了。”
“好,這不是要回了嗎。”展紅旗沒看到天寶,便問紅錄,“天寶呢,怎麼沒見他。”
“他回家了,說要幫他奶奶燒火做飯。”
展紅旗嗯一聲,對展紅錄道:“好好和天寶玩,彆總是大大咧咧的,彆說錯話。”
紅錄小臉通紅,對著展紅旗不服氣道:“這我還能不知道?天寶可是我的朋友。”
展紅錄說完,拔腿就跑,嫌棄展紅旗他們走的太慢,不等了。
展紅錄走了,周西裡才問:“天寶怎麼了?”
周西裡穿著襯衣馬甲,鼻尖凍的通紅,展紅旗趕緊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
周西裡想說不要,可卻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他也沒想到這噴嚏來的這麼不早不晚剛剛好,便不好再拒絕展紅旗把衣服還給他了。
“你看,非感冒了不可。”展紅旗拿著衣服,給周西裡穿上,叮囑道:“回家穿上棉衣吧,又暖和,也好乾活。”
周西裡沒說他一個棉衣都沒帶,趕緊岔開話題問:“你還沒說天寶怎麼了呢。”
說到天寶,展紅旗難免唏噓,天寶這個孩子又懂事又乖,可偏偏是村裡最苦的孩子。
“兩年前,天寶他爸去挑水,回來的路上,摔了一跤。當時回到家還沒有什麼事,照常和天寶玩,一家人高高興興的吃飯,可到了晚上,他爸突然就不行了。”
“怎麼?”周西裡驚訝問,“是不是摔那一下的問題?”
“應該是。”展紅旗道,“我聽我大哥說的,當時幾乎全村的男人都去了,說要送他去縣裡醫院,誰知道架到驢車上的時候,天寶他爸已經不行了。沒有呼吸了。”
展紅旗繼續道:“後來問了才知道,摔的時候往後仰了,後腦勺碰到了山上的岩石。當時天寶爸爸隻是說有點暈,暈了一會兒,就好了。誰知道回到家,半夜就不行了。”
周西裡一直不知道這件事,聽到這裡,原來還是因為去挑水出的事。
“又是水!”周西裡用力握一下拳,他看向展紅旗,“咱們村因為水出了多少事了!”
展紅旗苦笑一下,她知道,如果不打井,幾年後,展家村將麵臨更大的災難。
“所以,才要打井。”展紅旗堅定道,“不管怎麼樣,這個井,一定要打。”
“嗯。”周西裡點頭,“我也儘力。”
周西裡說完,又想起天寶,便問展紅旗:“上次咱們去天寶家,好像也沒見到天寶媽媽。”
“天寶爸爸一走,他媽也改嫁了。”展紅旗說,“現在家裡就天寶和他奶奶兩個人。天寶雖然小,但是很懂事。不管什麼事都幫著他奶奶乾,有時去山上幫忙乾活,大家都知道他不容易,就會多給他一個窩頭,他都不舍得吃,放到兜裡,帶回去給他奶奶吃。”
周西裡突然記起那天他剛到,給了天寶一個雞腿,天寶不舍得吃,說要拿回家再吃,原來也是要拿回去給他奶奶。
周西裡搖搖頭,歎氣道:“原來大家都過的這麼艱難。”
“是啊。”展紅旗說,“不過隻要有了水,有了水,大家就會變好,不是嗎?”
周西裡想著這些,立刻加快步伐,他想趕緊回家,翻一翻家裡的書,看看有沒有著重寫打井的。他既然要幫忙打井,就要說到做到。
周西裡先到了家,王氏已經把飯做好了,她等了一會兒,見周西裡一直不回來,便自己先吃了。吃過飯,王氏就坐在院子裡曬太陽,這一會兒,已經睡著了。
周西裡走進院子時,王氏的頭低著,輕輕打起鼾。
周西裡悄悄走進裡屋,拿一個毯子出來給王氏蓋上,他因為吃過早飯,也不太餓,就乾脆去裡麵翻書去了。
家裡有一大箱的書,各種各樣的,有周西裡帶來的,還有他媽林荔以前看過的,都裝在了箱子裡。
王氏沒事就會把書拿出來曬一曬,她自己是一個字也不識得,但對書卻是極其愛惜,一本本曬好了,再收進箱子裡,等著展紅旗沒事來看。
周西裡把那大箱子從裡屋搬出來,一本本拿出來,找著看有沒有有用的。
這翻了一遍,竟沒找到一本關於水利方麵的書,連展紅旗說的什麼風水要術也沒有,大多都是他媽林荔的建築工程學,還有一些唐詩宋詞。
周西裡從裡麵把那本《呐喊》拿出來,放在桌上,準備拿給展紅旗看。
裡麵窸窸窣窣一陣動靜,外麵的老人家倒是醒了。
王氏睜開眼睛就問:“你回來了?”
周西裡連忙走出去,“姥姥,你怎麼又睡著了。以後得先蓋上,萬一我回來晚,這就要感冒了不是?”
王氏笑著看周西裡,“我都習慣了,沒事。”
王氏說著指指廚房,“我吃過飯了,鍋裡給你蓋著呢,你去熱熱吃。”
周西裡嗯一聲,也不問吃的什麼,走進廚房掀開鍋蓋,鍋裡還熱著,飯菜溫溫的,正好吃。
周西裡把碗從裡麵拿出來,一共兩個小碗,一碗白菜豆腐,一碗是切成片的熏鴨。
周西裡把碗放在桌上,拿起窩頭開始吃。
王氏坐在外麵看著他,笑眯眯的滿意。她知道自己這寶貝外孫不挑食,什麼都吃。在自己爺爺家吃的好,在外麵上學也吃的好,到了這農家,吃窩頭也不嫌棄,一樣吃的香噴噴的。
王氏就心滿意足了,這孩子兩個家庭長大,在他爺爺那裡受到好的教育,什麼金的銀的看慣了的,也不稀罕。到了姥姥這裡,就在泥土裡混大,吃窩頭白菜,一點油水也沒有,照樣不挑不撿。
是個好孩子。懂得生活,也懂得窮人疾苦。
周西裡吃著飯,轉頭問王氏,“姥姥,咱們村要打井的話,你怎麼想?”
王氏聽出了端倪,她坐在圈椅裡,身子往邊上歪了歪,看著周西裡道:“你這幾天就忙這個了?”
周西裡很吃驚,他以為他姥姥每天除了打牌,就是和外麵的老太太們閒著聊天,根本不知道他在乾什麼,看樣子他絕對是想錯了,這老人家敢情什麼都知道。
周西裡不會騙人,實話實說:“上午我們去找了組長,不是那廟修不成了嘛,然後我們就商量,把錢拿來打井。”
王氏也不插嘴,隻是聽周西裡在那裡說。
周西裡不一會就吞下一個窩頭,這一會兒又拿一個,把窩頭掰開了,一小塊一小塊的掰碎,都放進碗裡,去泡那白菜豆腐湯。
“現在啊,組長算是同意了,可他說很難,村裡的錢好多都是村民賣口糧湊齊的,用來打井,大家估計都不願意。說是打不出來水。”
“那你們還打嗎?”王氏問。
“打啊。”周西裡道,“我們找到了一口枯井,現在正挖著呢,等挖好了,我們打算就讓村民去看,讓大家看看,展家村的老祖宗就打出過來水,那我們也能。”
周西裡說的慷慨激昂的,可王氏卻不抱什麼希望,她知道這一次肯定困難重重,卻又不想打消周西裡的自信,便能說:“那試試吧。”
“嗐。”周西裡歎口氣,“要是村裡的老人家都像你,那就好了。”
王氏笑了,解釋道:“不一樣啊,孩子。你想吧,展家村除了我之外,還有誰不是靠天吃飯。咱們村本來就缺水,糧食更是少產,每年交過公糧後,幾乎就沒什麼剩餘了。我隻是有福氣,守著你爸媽,他們經常給我寄錢來,你爺爺也是,知道我一個人在這裡,經常讓人捎吃的用的給我。我才不至於過的那麼苦。不信你去看看,這飯桌上,整個村子,除了咱們家,估計再也找不到肉了。”
周西裡的筷子正夾著醬鴨,他手不自覺抖了一下,那片鴨肉又掉回碗裡。
是啊,他最常吃的東西,甚至都吃膩了的東西,到了這展家村,卻是人人一年到頭都吃不幾次的。
周西裡把筷子放心,對王氏道:“所以,咱們村更要打井了。”
周西裡站起身,走到王氏身邊,對王氏說:“姥姥,你也知道會很困難,能不能在打牌的時候,幫幫我們。”
王氏看著他,“怎麼幫?”
“多和他們說說。隻要村裡老人們都同意了,家裡年輕一些的,也就不會反對了。”
王氏嗔笑道:“你啊,也是鬼精靈。你去把飯吃了,一會兒又涼了。吃著飯和姥姥說說,你們這一波人都有誰。”
周西裡隻能回去吃飯,“就我和紅旗。”
“紅旗?”王氏驚訝,“還有她?”
“嗯。”周西裡點點頭。
王氏麵露難色,對周西裡道:“孩子,你有沒有想過,這井如果打不成功,你走了,就一了百了了,那紅旗可是展家村的人,她是沒地方去的。如果把錢都禍害了,那她在村裡就待不下去了啊。大家會戳穿她的脊梁骨的。”
一樣的擔心也在展紅旗家蔓延,展紅錄回到家和展紅花說自己在哪裡找到的展紅旗,還說他在外麵看見,林開江和周西裡,再加上他二姐,在裡麵挖什麼呢。
林秀慧在裡屋聽的清清楚楚,便把展紅旗叫來問個究竟。
展紅旗沒想著隱瞞,這事早晚要和家裡人說,便一五一十把實情告訴了林秀慧。
林秀慧聽了,嚇的臉都白了,她不敢相信的看著展紅旗,“你是說這一切都是你挑的頭?”
展紅旗嗯一聲,“也算吧。開江哥和組長好像之前有過這樣的想法,但就是想了想。這次我找到了枯井,咱村的廟又修不成了。反正,這次無論如何也要把井打出來。”
林秀慧一激動就咳嗽起來,展紅旗趕緊過去給她拍背,拍了好一會兒,林秀慧才慢慢停下咳嗽,她吃力的看著展紅旗,依然不敢相信,“我真的不知道你竟有這樣的膽子。”
展紅旗沒說話,看著她媽,“媽,難道村裡打出來水,還不好嗎?”
“好。肯定好!”林秀慧說幾句話就會上氣不接下氣的踹,她搖起頭,“孩子,你就沒想過,萬一打不出來,怎麼辦!”
展紅旗很堅定:“媽,一定能打出來,你相信我,好不好。”
林秀慧看著她的眼睛,展紅旗的眼睛裡都是自信,好像她見過那些水井一般的堅信。
林秀慧長長歎一口氣,無奈道:“你回頭和你爸說吧,我累了,要睡一會兒。”
展紅旗從裡屋出來,看著弟弟妹妹都睜著眼睛看她,展紅旗無奈的衝兩人笑一笑,“你們也反對,是嗎?”
展紅錄立刻看向展紅花,紅花想了想,對展紅旗說:“我不知道。不過,不管你做什麼,我都跟著你。”
紅錄聽到紅花表態,他也立刻舉手,“還有我,我也跟著你。”
“對了,”紅錄又舉起另一隻手,“我再舉一個,替天寶舉的。”
展紅旗看著紅錄,笑道:“你連天寶的主也能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