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紅旗怎麼都沒想到展建中會答應的這麼爽快, 而且他的那番話, 讓展紅旗心裡澎湃不已。
展建中說他欠大山的, 欠整個展家的,展誌業也告訴她, 展建中一家被永遠除名,展紅旗一直理解不了。她覺得人為了活下去, 離開這裡,沒有什麼過錯。怎麼就成了這天大的不可原諒了。
想到這裡,展誌業的話在她腦海裡盤旋, “好孩子,你還太小, 還不懂。”
“你可以到大山上去看看。”
想到這裡, 展紅旗抬頭往遠處看了一眼, 那大山就在眼前,巍峨聳立。
展紅旗不明白,她還真的不明白。
展紅旗收回目光,看向展建中道:“爺爺,謝謝你。”
展建中卻搖搖頭,他那雙眼睛像是沾染了星光一般,第一次生氣勃然。
林開江和周西裡早早的站在一邊, 摩拳擦掌了,林開江轉頭找工具,大門後麵倒是立著一個鐵鍁,他趕緊走過去, 拿起鐵鍁看著另外三個人問:“真的挖?”
“挖!”展建中說。
林開江說乾就乾,他個子矮小,卻有十足十的力氣,又常年乾活,挖個填上的井,簡直不在話下。
林開江一隻腳踩在鐵鍁頭上,一麵往手心裡吐了口唾沫,長滿繭子的粗壯手掌互相摩挲,使勁摩的發燙了,他才開始挖起來。
林開江一鐵鍁下去,就是滿滿一塊泥土,林開江看一眼那翻開的泥土,抬頭對展建中道:“爺爺,這挖起來,可就不能填了,得讓村裡人看過才行。”
這井正在院子中間,一旦挖開,院子裡足足空了一大圈,十分難看。而且這要過年了,在自己家院子裡動土,挖個坑,實在也是不吉利。
林開江自小生活在展家村,裡裡外外忙活村裡的事,知道老人們最忌諱什麼,所以才有此一問。
蹲在一旁的展建中卻苦笑一下,他垂著眼睛,喃道:“我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哪裡計較這些。挖吧,不填就不填。沒事。”
林開江得了允許,便開始挖起來。
展紅旗在院子裡找到一個鐵簸箕,把林開江挖鬆的土,都用簸箕盛出來。
周西裡見展紅旗都動手了,他一個大男人總不會停手隻是看著,可在院子裡轉了一圈,什麼都沒找到,隻能走到展紅旗身邊,彎下身子對她說:“給我吧,我來。”
展紅旗瞧他一眼,再打量一下周西裡那身好看的西裝,還有他腳上那雙擦的能照出人影子的皮鞋,最後搖頭道:“還是我來吧。”
周西裡有點心焦,連忙蹲下去搶,一把抓住那鐵簸箕的把手。
眾所周知,那簸箕的把手就那麼一點點,一個人的手掌握住就沒有空餘了。
所以,周家少爺哪裡是抓的簸箕把手,分明……
鐵簸箕應聲而落。
周西裡轉頭看展紅旗,展紅旗那張臉已經成了蝦子紅。
周西裡心裡美,美的很,可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美,想來想去,是自己搶著簸箕了,才這麼舒坦?
展紅旗紅著一張臉,蹭一下站起來,條件反射一般的,直接又後退兩步。
周西裡拿起被拋棄的鐵簸箕,倒是很開心,洋洋得意的去搬土。
他蹲在那裡乾了一小會兒,就覺得渾身熱的厲害,幾乎要冒汗了,便站起身把外套脫掉,裡麵是一件深灰襯衣和同色暗格馬甲。
周西裡喜歡穿馬甲,他隻是覺得馬甲又保暖又方便,能把裡麵的襯衣收緊了,不管乾什麼,都利索的很。
可他不知道,他穿著這一身,更顯得身材挺拔,肩膀寬闊,雙臂修長,還有他的腰……
展紅旗實在不好意思再看下去,眼睛不經意瞥過去,又連忙收了回來。
之前的蝦子紅還意猶未儘,現在是已經熟透了的狀態。
那周西裡卻不清楚,順手把外套往展紅旗麵前一遞,“你幫我拿著。”
展紅旗伸手也不是,不伸也不是,隻能指一下那邊的石桌道:“你,你放桌上不得了。”
周西裡才不會放,他最愛乾淨,最怕衣服起皺,見展紅旗不肯接,隻能走到她麵前,兩隻手撐起外套,往外一甩,就整整齊齊的披在了展紅旗的身上。
周西裡看著那寬大的外套套在展紅旗瘦小的身上,倒像是給她披了一件裙子一般,就笑了,說:“你還是給我披著吧,我怕起皺。”
展紅旗不敢抬頭,隻覺得雙頰發燙,那外套披在自己身上時,一股好聞的味道瞬時鑽了過來,不是那種人工香味,也不是香皂的味道,展紅旗也說不清楚為什麼,隻覺得異常熟悉。
記憶不存在了,可嗅覺卻依然有記憶。
任憑展紅旗心裡打鼓,可周西裡卻是一點都沒看出來,他隻覺得那衣服披在展紅旗身上,能讓她暖和一點,她外麵這件棉衣,也不知道穿了多久了,看起來十分單薄,加上他的外套,應該能為她擋一些些的風。
而且披著他的外套,展紅旗有了事情做,就不會再來挖什麼土了。
想到這裡,周西裡不滿意的看展紅旗一眼,心想一個小姑娘家家的,什麼事都搶著乾,身邊站著大老爺們不知道用,自己拿著鐵簸箕呼啦啦的乾活,忒傻!
林開江一鐵鍁一鐵鍁的挖著,不一會兒那井頭已經露出來了,他抬頭看見周西裡熱的把外套脫了,驚訝道:“可以啊,我還以為你沒乾過活,不知道多弱呢。”
周西裡驕傲的用力握握拳頭,展示了一下襯衣包裹著的肱二頭肌和三角肌,毫不謙虛的對林開江說:“我練過點。”
林開江免不了嘖一聲,莊稼人的力氣都用在了乾活上還不夠,人家就要特特意去練這些東西。林開江隻覺得人和人真的不一樣,也沒有一樣的。
可不管怎麼樣,此刻兩個身份地位學識完全不同的人,正在同一塊土地上勞作。
林開江便道:“原來還能特意練這個啊。”
“嗯。”周西裡看一眼林開江的手臂,勞動人民整日勞作,力氣就是吃飯的基本,而他卻要特意去找地方宣泄自己用不掉的力氣,突然覺得世事不公,自嘲道:“吃飽了,勁沒地方使,都用在這些沒用的地方了。”
林開江訝異看周西裡一眼,沒想到他並沒有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林開江一直十分崇拜周西裡的爺爺周齊,對周西裡沒什麼特殊看法,覺得他大抵和外麵那些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差不多。
可沒想到,周西裡這句話卻明明白白的表現了他的內心,他是一個懂得,並願意去懂勞苦百姓的人。
兩人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林開江實誠道:“不瞞你說,我一直把你爺爺,周老爺,當成我的目標。”
這下輪到周西裡驚訝了,他心裡的周齊是個十分頑固的老頭,沒想到竟然在展家村卻有崇拜那老頭的。
林開江便道:“我聽過很多關於你爺爺的故事,他實在太厲害了,從泥瓦工乾起,一直到成立周家隊,後來又建工廠,建醫院,辦學校。革命開始時,他就資助革命,華國成立,他一抬手,把全部家產交給國家……”
林開江越說越興奮,好像在周齊身上看到未來的自己,無限希望一般。
周西裡知道這些,他打小就聽的事情,可他從來沒有敬佩過他爺爺,也沒往這方麵想過,倒是林開江這麼一說,周西裡才隱約有了些感覺。
原來,一個人也是可以影響另一個人的,不管他們認不認識。
就像現在的林開江,他說起周齊的時候,神情激昂,話語裡帶著對未來的期待,和無數渴望。
林開江說起周齊來,便滔滔不絕,一邊說著,他手上更有了無限力氣,這半個枯井已經顯露在了眼前。
展紅旗披著周西裡的外套,一直站在那裡看,看這井口露出大半截了,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拍腦袋道:“壞了!”
周西裡連忙看向她,“怎麼了?”
“光顧著挖井了,那邊修廟的事怎麼說的,一旦修了廟,就算挖出井來,也沒有錢打井了啊。”
展紅旗說著就往外跑,林開江連忙對周西裡說:“我自己挖,你跟著去。咱村裡的路是你爺爺修的,組長怎麼著也會給你個麵子。”
周西裡早就把簸箕扔在了地上,一溜煙追了出去。
展紅旗身上還披著周西裡的外套,她跑起來,外套就要掉,這一會兒乾脆伸進去兩隻胳膊,實打實的穿在自己身上。
周西裡腿長步子大,沒跑出多遠就追上了展紅旗,在後麵看著她的背影,覺得實在是可愛,一個小小的身子,套一個寬大的外套。
周西裡幾步追上去,轉頭看見展紅旗臉龐紅紅的,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的,便說:“你慢點跑。打個井能花多少錢,不用著急。”
展紅旗賞他一個大白眼,真的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周西裡自知說錯了話,立刻改正:“我的意思是,不著急這一會兒,你慢慢走,我去找就行。”
展紅旗明白周西裡的心,知道他事事都先想著她,便說:“我沒事,咱們一起找。”
兩人跑到龍王廟前,前麵依然站著很多人,可是兩人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展建海,有知道的人告訴展紅旗,去組裡了,還沒回來。
展紅旗和周西裡彼此看一眼,就知道還沒談妥,趕緊去找人。
果然,在展建海家,兩人找到了他們。
展家村窮,自從成立了展家村互助組,就在展建海家一個小配房裡湊合,用來辦公。
展紅旗他們走到的時候,展建海正站在門口,麵朝裡麵,和那修廟的師傅討論著。
展紅旗立刻喊一聲,“組長。”
展建海轉頭看一眼展紅旗,見她來了,微微皺眉道:“又怎麼了?”
展紅旗上前一步,“組長,我們找到井了。”
展建海確實吃了一驚,他的雙眼猛的睜大了,不敢相信的看著展紅旗,“真找到了?”
“嗯。”展紅旗連忙點頭。
“就在那家?”展建海又問。
“是。”展紅旗實話實說:“現在開江哥正挖著呢,已經露出井頭了。”
展建海歎一口氣,“還真的讓你們給找到了。”
展建海正說著,裡麵那修廟的師傅十分沒耐心道:“這個價錢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們就走了,不能再耽誤了,你們不修,我就去找下家了。”
展建海為難的看著他,“這個價錢真的不行,而且你要現在就付,你們活都沒乾,我們怎麼可能直接給錢啊。”
那師傅立刻就站了起來,看著展建海道:“就當我這趟白跑了。”
修廟的師傅站起身就要走,卻被展建海一把拉住。展建海祈求一般的看著他,“師傅,我們這一村的人都等著呢。”
展建海也實在是難,他咬了咬牙道:“要不這樣,師傅,價錢就按你說的來,我們先付三分之一,剩下的錢,你活乾完了,我們再付。到了外麵也是這個理,沒有活還沒乾,就先把錢付完的。”
那師傅就笑了,看著展建海說:“你這麼說就不對了,你這一點錢都要分著付,你要知道,你是在孝敬神仙。”
修廟的師傅是外地人,不懂展家村的苦,本人也沒有信仰,不懂什麼是虔誠,說話不帶動腦子的,儘是嘲笑的口氣,對展建海笑著說:“我看啊,怪不得你們村大旱,你們這孝敬龍王的錢要分開付,所以龍王才不給你們下雨,這雨啊,也要分著下!”
這師傅說話不懂尊重,話說出來,著著實實像刀子一般紮在展建海心上,他原本一直陪著笑臉,此刻也徹底怒了,繃著一張臉怒道:“你說什麼!”
修廟的師傅愣一下,見展建海已經翻臉,也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便一句話沒說,一甩袖子,走了。
那師傅一走,展紅旗倒是鬆了口氣,她趕緊走向前,對展建海說:“組長,你要不去看看那井?”
展建海轉頭瞪了展紅旗一眼,全身無力的癱在凳子上,對著展紅旗無奈道:“你啊,你說你一個小姑娘,瞎摻和什麼啊。打井打井,你懂什麼是打井,你就要打?”
展建海掰著手指對展紅旗說,想讓她徹底斷了這個念頭,“你知不知道打井要乾什麼?先是要找水源。單單這個找水源,就是最難,也是最重要的。你總不能滿村裡是個地方就打井,瞎打亂打吧,找到水源,才是正理。可就這一個找水源,就是最難的!”
這話不但沒有打擊到展紅旗,卻讓她雙眼瞬間冒出無數個小星星。
她立刻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展建海的胳膊,充滿希望的看向展建海。
展建海本來是想說服她,可看見她這個表情,也是不明白了,便道:“你這是乾什麼?”
展紅旗立刻問:“組長,看起來,你早就了解過打井,也想給村子裡打井,對不對?”
展建海一下子就泄了氣,沒想到他準備打擊這小姑娘的一番話,倒成了她的希望!
展紅旗興奮道:“你肯定先了解過,對不對,你說找水源,說的那麼仔細,你肯定去問過了,是不是?你有這個想法,對嗎?”
展建海無奈的搖搖頭,“孩子,你彆傻了,就算我同意,能怎麼樣,村裡沒有人會同意的。他們的錢都是從嘴裡省出來的,為了修廟,很多人都賣了口糧,你知道吧,賣口糧對大家來說,是什麼意義?!”
展紅旗怎麼能不知道?她知道!
“可就是這錢來之不易,我們才更要用在刀刃上。”展紅旗想說服展建海,“所以我們要打井!”
展建海搖搖頭,“你不用說彆人,就你們家裡,你有信心說服他們嗎?你爸你媽,你爺爺奶奶,大伯姑姑,你有信心說服他們嗎?”
展紅旗看著展建海的眼睛,“不管我能不能說服,我都會試一試。我不想還沒做過,還沒試過,就放棄了。”
展建海又問:“還有,就算你說服了所有展家村人,你想過沒有,上哪裡找會看水源的人?”
展建海以前去了解過,附近有打井的隊伍,他們技術很好,但是卻不會看水源。
看水源要另找師傅,先給錢,再來看,準不準,有沒有水,有多少水,就看造化了。
展紅旗聽了展建海的話,想都沒想,脫口道:“有!”
展建海也嚇一跳,立刻問:“你有?”
“有!”
展紅旗說完,便往身後看去。
當兩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周西裡身上時,他才覺出什麼不對勁。
周西裡看著兩個人的目光,一個殷殷切切,一個半信半疑。
周西裡連忙擺手:“我,我可不會……”
周西裡話還沒說完,那嘴巴卻被早就跳過來的展紅旗一把捂住了。
展紅旗笑嘻嘻的看著周西裡,“你彆謙虛啊,你就告訴組長,你是學什麼的!”
周西裡被捂著嘴,嗚嗚嗚的叫了幾聲,展紅旗連忙放下手,道:“抱歉抱歉,現在可以說了。”
“我是學水利的。”
周西裡剛說完,展紅旗又抬手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她一雙閃亮的眼睛看向展建海,重複一遍周西裡的話:“他說他是學水利的。”
“水利是做什麼的?”展紅旗又問。
“就是開發治理水力資源……”
周西裡剛說完,展紅旗又給他捂上,還道:“說點人話。”
“我說的就是人話。”周西裡好容易擠出幾個字。
“我的意思是說點我們能聽懂的。我這樣問吧,你那開發,是啥意思?”
周西裡想了想,“包括防洪、排水、灌溉、給水……”
“對,就是這個給水,給水給水,不就是挖井嗎?”
周西裡眼睛轉了轉,實話實說:“包含這個。”
展紅旗這下放心了,手也不再捂著周西裡的嘴巴了,高高興興往胸前一抱,滿懷期待看向展建海。
周西裡這才明白,敢情是把他拉進套裡了!
周西裡剛要張嘴辯解,卻看見展建海已經站了起來,激動的看著周西裡,連連問:“你是學水利的?”
這個問題沒法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