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睜睜看著老人吐血昏厥,薑玉姝一怔,拔腿飛奔。
“父親!”郭弘磊心驚膽寒,搶步攙住,家下人慌忙湊近,七手八腳地把人抬進屋。
幸而,郭氏昌盛綿延百餘載,家生子中便有醫者,又幸而欽差並未查抄不名貴的常用藥材,大夫使出渾身解數診救後,才勉強吊住了老家主的氣息。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靖陽侯時日無多了,甚至已是彌留之際,但誰也不敢流露異樣。
一室死寂,落針可聞。
眾人圍在病榻前,王氏憂慮重重,木著臉,雙目紅腫,卻毫無淚意。
薑世森仍未離去,左手背著,右手撚須,若有所思。父女近在咫尺,薑玉姝餘光不時飄向父親,心思悄轉。
“您喝點兒水?”兄長逝世,次子便居長,郭弘磊始終竭力克製著,從未顯露頹喪之態。
靖陽侯四肢毫無知覺,吃力地搖了搖頭,灰白鬢發淩亂,眼神渾濁,奄奄一息。他掃視榻前,皺起眉,疑惑問:“慧蘭怎的還沒回來?”
慧蘭?薑玉姝尋思:應當是指郭家唯一的嫡女,侯門千金。
郭弘磊眼神微變,卻麵不改色,恭謹答:“姐姐身懷六甲,出行不便——”
豈料,失望透頂的王氏打斷道:“嫁出去的女兒,真真成了潑出去的水!咱們興旺時,馮家天天上趕著親近,千求萬求地娶了慧蘭;可咱們一敗落,女婿立馬沒影兒了,連女兒也躲了!”
“哦?哦。”靖陽侯黯然閉目。
郭弘磊不讚成地朝母親使眼色,仍堅持道:“姐姐定是因為行動不便才來遲了,或許稍後就到。您先歇著,孩兒請嶽父去書房與親戚們商量幾件事。”
“慢著。”靖陽侯氣色灰敗,眼神卻逐漸清明。
郭弘磊跪在腳踏上,躬身問:“您有何吩咐?”
“從今往後,”靖陽侯睜眼注視次子,滿懷期望,一字一句地說:“這個家,便交給你了。郭家的一切大事,皆由你做主。”
郭弘磊臨危受命,腰背一挺,鄭重答:“父親信任托付,孩兒遵命,今後一定儘心竭力照顧家人!”
“你大哥太不爭氣,敗光祖業、連累全家,為父隻能到九泉之下再教訓他了。”罵完了長子,靖陽侯慈愛望著一貫引以為豪的次子,勉勵道:“以後的日子,必然艱難,磊兒,你苦一苦,做頂梁柱,撐起郭家。”
“孩兒明白。”郭弘磊眼眶發燙,鼻尖泛酸。
薑玉姝目不轉睛,發覺病人眼裡的光芒漸弱,束手無策。
靖陽侯梗著脖子喘了喘,看向薑世森,歉意說:“親家,真是對不住,你家大姑娘昨日剛進門,沒享半點兒福,卻要跟著弘磊吃苦了。”
“唉。”薑世森喟然長歎,無奈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料得到呢?看來,這也是玉姝命中逃不過的劫。”
“終究是郭家連累了她。”靖陽侯斷斷續續地喘息著,瞥視二兒媳。
薑玉姝會意,快步上前,猶豫瞬息,學著丈夫跪在腳踏上,輕聲問:“您老有什麼吩咐?”
靖陽侯慈眉善目,和藹囑咐:“委屈你了,眼下事已成定局,望你和弘磊好好過日子,切勿再做傻事。”
咳,又提到了自縊!小夫妻肩並肩,薑玉姝目不斜視,正色表示:“請長輩們放心,玉姝發誓:今後絕不會再自尋短見!”
“好,這就好。”靖陽侯欣慰頷首。
薑世森不悅地訓導:“你可記住你方才的話!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準任性妄為!”
“女兒記住了。”
靖陽侯徐徐吐出一口氣,終於望向發妻,耐著性子,語重心長道:“弘磊當家,但男兒誌在前程,阿哲、軒兒以及煜兒,平日該由你教導。須牢記‘玉不琢不成器’,慣出一個弘耀,已是害苦全家,你可彆再縱出一個敗家子。”
薑玉姝正好奇琢磨“阿哲”是誰時,婆婆王氏勃然變色,鬱懣質問:“事到如今,侯爺仍責怪我?耀兒那不爭氣的孽障還在聽鬆樓躺著呢,您若十分氣不過,我去打他一頓,如何?”
“你、你——”靖陽侯氣一堵,雙目圓睜,眼珠子直凸,梗著脖子抬了抬下巴,腦袋驀地砸在枕頭上,氣絕身亡,魂魄歸西。
“父親!”
“侯爺?”
“來人,快傳大夫!”
……
頃刻後,病榻前哀嚎震天,聽見噩耗的下人與親友亦為老家主一哭。剛遭曆抄家的靖陽侯府,恓惶之上又蒙了一層哀悼陰雲,萬分淒涼。
夜間,聽鬆樓靈堂內多了一口棺材。
遭逢巨變,哭了又哭,人人咽乾目腫,哭不動了。
幾個妾侍悲悲戚戚,嗚嗚咽咽。其中有靖陽侯的,也有世子的。
小輩們跪坐,圍著兩個元寶盆,或啜泣或沉默,人人手拿一疊冥紙,不斷往盆裡填燒,堂內煙熏火燎,香燭氣息濃烈,渾濁嗆鼻。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咳嗽聲不止,卻並非薑玉姝發出,而是源自一名瘦弱少年。
“三弟,我看你的氣色實在是有些差,不如回房歇會兒吧?”薑玉姝善意勸道。她觀察多時,又特地打聽過,已確定郭家行三的庶子郭弘哲天生患有心臟病。
郭弘哲白皙清秀,文弱膽怯,嘴唇及十指指端呈現淡青紫色,明顯在發病。他聞言,迅速搖搖頭,下意識看了一眼嫡母,規規矩矩答:“多謝二嫂關心,但我還撐得住,用不著歇息。”
“哼!”王氏盤腿端坐矮榻,原本正敲木魚念經,聽見庶子答話後,木魚“篤篤篤”猛變作“咚”,怒道:“你撐不住也得撐著!自打一落地,年年冬春犯病,府裡不知辛苦尋了多少珍貴藥材,侯爺更是四處請名醫。可家逢巨變時,你竟躲在屋裡一整天,甚至沒趕上見侯爺最後一麵。弘哲,你自己說說,像你這樣兒的,算什麼兒子?”
“孩兒、孩兒……”郭弘哲瞬間眼淚盈眶,羞慚愧悔,唇愈發青紫,哽咽答:“孩兒不孝,孩兒該死,請母親責罰。”
薑玉姝看不過眼,張嘴欲勸,卻被人搶了先:
“娘!三哥身體不好,已病倒半個月了,他又不是故意躲著的。”郭弘軒是嫡幼子,從不怕親娘。
“誰問你話了?”王氏扭頭,輕輕訓了幼子一句:“專心燒紙,不許多嘴。”
郭弘軒懨懨應了個“哦”。
長媳王巧珍麵無表情,絲毫不理睬人,一疊一疊地往盆裡扔冥紙;薑玉姝見了,默默拿釺子挑散抖開。
王氏餘怒未消,瞪視病歪歪的庶子,目光銳利。
病弱少年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喘。
薑玉姝旁觀片刻,到底於心不忍,起身倒了杯茶,端上前道:
“您老念經多時,想必渴了,喝杯茶潤潤嗓子吧?”
王氏威嚴昂首,伸手接過茶,心氣略微平順,喝了半杯,一改之前張口閉口“喪門攪家精、速速滾離郭家”的態度,緩緩問:“薑氏,郭家如今這樣敗落,你心裡怕是嫌棄了。對麼?”
薑玉姝愣了愣,搖搖頭,暗忖:我初來乍到,尚未見識侯府全貌,它就被朝廷查抄了……榮華富貴,像是一場夢,來不及當真,就被聖旨一棒子敲醒。
王氏冷冷告誡:“無論嫌棄與否,昨日你已同弘磊拜堂成親,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休想逃離!”
“我、我什麼時候逃離了?”薑玉姝一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