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薑玉姝站定,發現地上坐著個憔悴少婦,一身素白,發髻淩亂,已經被丫鬟晃醒了。她蹲下,靠近問:“嫂子,你哪兒不舒服?”
“完了,全完了。”郭家長媳名巧珍,乃婆婆王氏的娘家侄女,高挑豐腴,腮邊天生一顆黑痣。王巧珍拉長著臉,兩眼無神,任由兒子在旁大哭,喃喃自語:“世子沒了,家也沒了。”
身為女子,薑玉姝倍感同情,勸解道:“雖說家被抄了,但陛下赦免了我們的死罪,留得青山在,活著就有盼頭。”
王巧珍斜睨一眼,嗤道:“哼,你說得可真輕巧。你到底知不知道西蒼在哪兒?”
薑玉姝搖搖頭,順勢打聽:“在哪兒啊?遠不遠?”
“三千裡,西蒼是邊塞,荒涼貧瘠,緊鄰已被北犰侵占的庸州,常起戰亂。世子活著時,曾提起多次。”王巧珍淒慘一笑,淚珠撲簌簌滾落,“哈,倒也不必害怕戰亂,因為無數被流放的人死於半道,根本沒法活著走到邊塞。”
“三千裡?”薑玉姝怔住了,盤算著想:徒步北上三千裡,確實太遙遠了,跋山涉水,日曬雨淋,危險勢必不少。但無論如何,總比被淩遲或砍頭強,性命比什麼都寶貴。
王巧珍委屈至極,抬手捶打胸口,泣道:“天爺菩薩,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今生竟要受這樣的折磨!先是世子去了,丟下我和煜兒,孩子才三歲,孤兒寡母的,日子怎麼過?這尚未理清,不料,家又被抄了!不僅抄家,還要流放,叫人怎麼活?我的命怎麼這麼苦?”
郭家嫡長孫郭煜,年方三歲,虎頭虎腦,哭得臉漲紅,上氣不接下氣。
“巧珍,冷靜些,仔細嚇著孩子。”話雖如此,王氏也禁不住淚流滿麵,抱著孫子,憂愁道:“可憐煜兒,落地至今從沒吃過苦,三日後咱們全家就要被流放了,你可怎麼辦呢?”
丈夫喪命,王巧珍已在靈堂哭了一早上,眼睛腫得像核桃。她嚎啕一陣,猛地拉住薑玉姝,悲慟問:“為什麼咱們的命這麼苦呀?”
薑玉姝淤傷未愈,喉嚨火燎燎疼。她艱難咽了口唾沫,拍拍對方胳膊,無奈道:“聖旨已下,我們隻能遵從旨意,走一步看一步。嫂子請節哀,地上涼,你先起來。”
足足查抄至午後,欽差才一揮手,率領下屬將所抄財物運往國庫,並回宮複命。
這撥人離去後,另一撥奉旨押送流放犯人的官差牢牢把守各門,嚴防郭家上下逃脫。
塵埃落定。
春日的午後,暖意融融。
沉默多時的靖陽侯腰背佝僂,老態龍鐘,他眯著眼睛,木然掃視遍地狼藉,而後仰臉,出神眺望亭台樓閣頂部翹起的飛簷,哆嗦說:“萬萬沒料到,傳承百餘載的祖宗家業,竟敗在我眼前了。”
“我愧對列祖列宗——”
話未說完,老人眼睛一閉,嘴裡不斷溢出血沫,“嗬嗬”喘息,兩手攤開,直挺挺地往後倒——
夫妻之間,本該如此。總是客客氣氣的,忒生分,像什麼話?
他默默想著,把脫下的衣衫隨手一撂,袒露左肩和左臂兩處傷,胸膛寬厚結實,即使坐著也看得出身量高大,俊朗英武,男子漢陽剛氣概十足。
彼此並無夫妻之實,麵對麵,薑玉姝不免羞窘,可慮及對方受傷行動不便,隻能佯作自然。她深吸口氣,又擰了擰帕子,靠近問:“傷口覺得怎麼樣?”
“方勝剛才又給包紮了一回,敷著藥,不大疼。”郭弘磊端坐,虎目炯炯有神,隱露期待之色。
誰知,薑玉姝手中的帕子尚未貼近,後腰便被小侄子摟住了!
“嬸嬸,”郭煜曬黑了,也瘦了,幸而一路沒生大病。他趴在二嬸背上,無精打采,噘著嘴說:“煜兒餓了。”
“哦?”薑玉姝詫異轉身,抱住黑瘦小孩兒問:“我猜猜,你肯定又不吃饅頭了,對不對?”
郭煜委屈問:“為什麼老是吃饅頭?就沒彆的吃麼?”
薑玉姝無可奈何,“眼下隻有饅頭,等過陣子才有彆的食物。”
幾個丫鬟侍立一旁,小桃忍不住問:“少夫人,讓奴婢伺候公子吧?”
薑玉姝還沒張嘴,郭弘磊便道:“不必了。你們去照顧老夫人。”語畢,他拿走她手中的帕子,偏著頭,自己擦身。
“……是。”小桃忍著失望,黯然屈膝。同為大丫鬟的碧月抿嘴,偷偷嗤笑;娟兒則一無所察,恭順告退。
薑玉姝一邊逗侄子,一邊好奇問:“聽說潘大人是百戶,不知在軍中、百戶是多大的官兒?”
“正六品,手底下百餘兵。”郭弘磊十分熟悉。
薑玉姝又問:“那,總旗呢?”
“手下五十餘兵,說是七品,實際未入流,畢竟一衛便有一百個總旗。”郭弘磊擱下帕子,單手抖開玄色外袍,有些費勁。
薑玉姝見狀,忙道:“小心傷口,來,我幫你。”她隔著小炕桌探身伸手,助其套上袍子,垂眸係衣帶。
兩人相距甚近,郭弘磊目不轉睛,盯著對方精致如畫的眉眼,那纖長濃密的睫毛,一眨又一眨,嬌憨秀氣,令他心癢癢,莫名想伸出手指挨一下掃刷……
“好了!”薑玉姝拍拍手,憂心忡忡,“我問過方大夫,你這傷,至少需要休養一個月,可咱們距離西蒼隻有兩百多裡了。假如,到時官府命令男丁立刻充軍,幾個傷患該怎麼辦?”
郭弘磊低聲告知:“放心,我已托人先行打點,好歹等傷勢痊愈再投軍,否則上陣便是送死。”
薑玉姝心弦一緊,脫口而出,“你可一定不能死!”
“這……”郭弘磊欲言又止,斟酌再三,鄭重承諾道:“我儘力而為!”
柵門外·拐角處
潘奎抱著手臂,悄悄審視昏暗憋悶的牢房,皺眉問:“流放三千裡,郭家人都是這麼過的?”
“當然。”張峰瞥了瞥,嚴肅表示:“我們押解犯人,必須得遵守規矩,趕路便趕路,夜宿便夜宿,樣樣照著規矩辦。”
潘奎搓搓下巴胡茬,生性直率,疑惑問:“按常理,勳貴世家遭逢巨變,百餘口人被流放,忍饑挨餓風吹日曬,想必滿腔怨憤、憂愁低落,可我怎麼看他們挺鎮定從容的?融洽說笑,簡直不像犯人。”
“其實,我們也很驚奇。”張峰感慨萬千,唏噓告知:“這些年,我押解過不少世家貴族,有幾十口人的,也有幾百口人的,一般在流放途中,犯人會逐漸拋卻涵養禮儀、變得自私冷漠,爭鬥時往往不留情麵。有的甚至絲毫不管親人死活,隻顧自己。”
久經沙場,潘奎並不意外,“患難方現真性情。生死攸關之際,人人都想活命。”
“但郭家卻不同!”張峰既是由衷欣賞,又感激救命之恩,大加讚賞道:“初時,我們還擔心犯人窩裡亂、耽誤趕路,誰知他們竟一直沒亂!您瞧,至今仍秩序井然。唉,真是不得不佩服郭二公子,年紀輕輕,卻十分沉穩,文武雙全,能屈能伸,管束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