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記憶中,二叔高大英武,臉上慣常沒什麼表情,眼神卻威嚴,令其不敢親近。
薑玉姝扭頭望著淚漣漣的小侄子,揚起一抹淺笑,溫和問:“你叫郭小煜,對不對?”
“嗝?”郭煜呆了呆,小心翼翼趴著二叔肩膀,哽咽答:“不對。”
薑玉姝又問:“那一定是叫郭大煜了?”
郭煜搖搖頭,“我叫郭煜,煜兒。”
“哦。”薑玉姝恍然大悟,故意逗道:“我知道了,原來你叫郭煜煜兒!”
郭煜茫然張著嘴,一時間忘了哭。
薑玉姝趁著小侄子犯迷糊,迅速抬手遙指前方,故作驚奇狀,問:“郭煜煜兒,看見路邊那棵樹了嗎?”
“看、看見了。”郭煜仍打嗝。
薑玉姝一本正經道:“咱們快些走,等走到那棵樹時,我摘幾朵花送給你玩兒。”
“嗝?”郭煜伸長脖子眺望,一聽見“玩”字,便不由自主點點頭,“那、那就快走。”
吵鬨哭聲終於停止,耳根清淨的眾人紛紛鬆了口氣。繼遊街示眾後,他們再次對薑玉姝刮目相看。
王巧珍卻毫不理睬,灰心喪氣,木然邁步,眼神空茫。
片刻後,一行人路過花樹,薑玉姝信守諾言,果真折了一細花枝遞給侄子,哄道:“喏,這是丁香,送給你,郭煜煜兒!”
“嗯。”郭煜接過花嗅了嗅,翻來覆去地把玩,漸漸不再打嗝。他疑惑盯著薑玉姝,實在忍不住了,鼓足勇氣,附耳問:“二叔,我叫什麼呀?”
郭弘磊挑眉,餘光掃了掃妻子,緩緩答:“你叫郭煜。”
郭煜立即抬頭挺胸,認真告知:“你可聽仔細了,我叫郭煜!”
“不可無禮,她是你的二嬸。”郭弘磊嚴肅問:“既是長輩,你該如何做?”
此時,郭煜已徹底平靜,二叔一催促,他便不假思索,脫口怯怯道:“煜兒給您請安。”
薑玉姝腳步未停,抬手輕拍小侄子胳膊,歉意道:“好孩子,真乖。原來你叫郭煜啊,抱歉,我剛才聽錯了。”
郭煜吸了吸鼻子,“也、也沒什麼。不過,下次彆犯錯了。”
“行!”薑玉姝爽快答應後,抬頭看看天色,關切問:“咱們走了幾裡地了?”
郭弘磊想了想,“大約十餘裡。”
“噯,走得挺快的!”薑玉姝竊喜。
黝黑壯實的張峰卻道:“告訴你們聽:都城附近的官道直而平坦,走起來輕快,艱難全在後頭呢。”
郭弘磊了然於胸,順勢問:“大人,途中萬一遇見災禍意外耽擱,該如何是好?”
“具體得看是何等災禍。”張峰一板一眼,慢悠悠答:“按朝廷的規定,除非實實在在走不了了,否則不準停頓。”
從天蒙蒙亮走到正午,一刻不停,幾乎所有人暗中叫苦不迭,汗流浹背。
王氏及其長媳氣喘籲籲,腳步愈發遲緩。
薑玉姝曬得臉緋紅,咬牙硬撐,取出水囊喝了兩口後,遞給旁邊,“太熱了,你倆也喝口水。”
郭弘磊先喂侄子解渴,頓了頓,自己也仰脖灌了幾口,孝服已被汗濕透。
又走了一段,途經一片樹林時,張峰止步,高聲道:“停!在此地歇兩刻鐘。你們的口糧,每日是有定數的,由驛所供給,自個兒看著吃。”
緊接著,他“唰啦”拔刀,嚇了薑玉姝一跳,吼道:“你們並非大奸大惡的重犯,遠離鬨市後,鐵鏈可以解開,但誰也彆動逃跑的歪心思!一旦抓住逃犯,哼,格殺勿論!”
郭弘磊上前,正色表明:“張大人請放心,罪民等人一心趕往西蒼充軍屯田,絕不逃跑。”
“不逃最好。醜話我已說在了前頭,逃犯一律就地誅殺。”說完,張峰吩咐道:“給他們解開吧。” “是!”
郭家人足足被鎖了一上午,鐵鏈解開後,眾人一屁股席地而坐,揉手腕、捶腰捶腿,喝水吃乾糧。
薑玉姝和丈夫一家子圍坐成圈,忠心耿耿的丫鬟和仆婦們簇擁。
口糧是雜糧饅頭,粗糙結實,有碗口大。按律,成年男女每日六個,十五歲以下減半。
薑玉姝咬了一口,細嚼慢咽,喉間淤傷刺痛,暗忖:男女食量不同,半大孩子十分能吃……這分量不夠。
“咳咳。”郭弘軒嘗了一口,梗著脖子直咳。王氏忙道:“軒兒,喝點兒水。唉,可憐呐,你長這麼大以來,何曾吃過這種東西!”
郭弘磊耐心勸說:“母親也快吃吧,咱們隻歇兩刻鐘,待會兒還得趕路。”
王氏一聲長歎,皺著眉頭勉強下咽。
薑玉姝靠近,哄郭煜吃白水泡的饅頭糊糊,卻見王巧珍抱膝呆坐,不吃不喝,便輕喚:“嫂子?嫂子?”
王巧珍猛地起立,皺眉環顧四周。
“嫂子,你這是……?”郭弘磊也起身。
王巧珍咬唇,捂著小腹,一聲不吭。
郭弘磊會意,撂下一句“稍等,我去問問”。少頃,他返回,低聲問:“還有誰想去?一起罷。”
人有三急,薑玉姝及好些女子顧不得尷尬,結伴行至官差指定的林中草叢。
豈料,當經過一株合抱粗的大樹時,王巧珍突然搶步疾衝,毫不猶豫,縱身一撲,腦袋撞向樹乾——
薑玉姝一愣,握著擰好的熱帕子,登時遞也不是,不遞也不是。
郭弘磊正是此意。
夫妻之間,本該如此。總是客客氣氣的,忒生分,像什麼話?
他默默想著,把脫下的衣衫隨手一撂,袒露左肩和左臂兩處傷,胸膛寬厚結實,即使坐著也看得出身量高大,俊朗英武,男子漢陽剛氣概十足。
彼此並無夫妻之實,麵對麵,薑玉姝不免羞窘,可慮及對方受傷行動不便,隻能佯作自然。她深吸口氣,又擰了擰帕子,靠近問:“傷口覺得怎麼樣?”
“方勝剛才又給包紮了一回,敷著藥,不大疼。”郭弘磊端坐,虎目炯炯有神,隱露期待之色。
誰知,薑玉姝手中的帕子尚未貼近,後腰便被小侄子摟住了!
“嬸嬸,”郭煜曬黑了,也瘦了,幸而一路沒生大病。他趴在二嬸背上,無精打采,噘著嘴說:“煜兒餓了。”
“哦?”薑玉姝詫異轉身,抱住黑瘦小孩兒問:“我猜猜,你肯定又不吃饅頭了,對不對?”
郭煜委屈問:“為什麼老是吃饅頭?就沒彆的吃麼?”
薑玉姝無可奈何,“眼下隻有饅頭,等過陣子才有彆的食物。”
幾個丫鬟侍立一旁,小桃忍不住問:“少夫人,讓奴婢伺候公子吧?”
薑玉姝還沒張嘴,郭弘磊便道:“不必了。你們去照顧老夫人。”語畢,他拿走她手中的帕子,偏著頭,自己擦身。
“……是。”小桃忍著失望,黯然屈膝。同為大丫鬟的碧月抿嘴,偷偷嗤笑;娟兒則一無所察,恭順告退。
薑玉姝一邊逗侄子,一邊好奇問:“聽說潘大人是百戶,不知在軍中、百戶是多大的官兒?”
“正六品,手底下百餘兵。”郭弘磊十分熟悉。
薑玉姝又問:“那,總旗呢?”
“手下五十餘兵,說是七品,實際未入流,畢竟一衛便有一百個總旗。”郭弘磊擱下帕子,單手抖開玄色外袍,有些費勁。
薑玉姝見狀,忙道:“小心傷口,來,我幫你。”她隔著小炕桌探身伸手,助其套上袍子,垂眸係衣帶。
兩人相距甚近,郭弘磊目不轉睛,盯著對方精致如畫的眉眼,那纖長濃密的睫毛,一眨又一眨,嬌憨秀氣,令他心癢癢,莫名想伸出手指挨一下掃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