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峰瞥了一眼郭弘磊,念及救命之恩,登時有些猶豫,含糊答:“我們來自都城。其實,這群人並未犯法,隻是受了牽連。”
“哦?受了株連的?”潘奎原本漫不經心,一聽倒好奇了,又問:“小子,你家誰犯法了?想必犯了大罪,不然也不至於——”他頓了頓,納悶問:“哎,你們這百八十口人,該不會是一大家子吧?”
麵對強悍邊軍,薑玉姝憶起庸州貪墨案,心裡“咯噔”一下,咬牙屏息。
郭弘磊明白躲不過,暗中早有準備,坦率答:“兄長犯下貪墨之罪,牽連全家流放西蒼。”
“貪墨?”潘奎驚訝揚聲,心思一動,笑意蕩然無存,皺眉審視犯人們,緩緩問:“你叫什麼?”
郭弘磊答:“罪民姓郭,名弘磊。”
“貪墨庸州軍餉的靖陽侯之子,是你什麼人?”潘奎驀地沉下臉。
郭弘磊無法回避,“那位便是罪民兄長。”
“原來,”潘奎勃然變色,怒問:“你們居然是靖陽侯府的人?”
郭弘磊唯有點頭。
“哼!”潘奎霎時火冒三丈,厲聲質問:“前幾年,邊軍糧餉屢遭狗官貪墨以飽私囊,害得將士們隆冬臘月饑寒交迫、餓著肚子上陣殺敵,士氣大傷!甚至害得庸州失守,十餘萬人慘被屠殺,屍橫遍地血流成河。這些,你們知不知道?”
郭弘磊深吸口氣,再次點頭。
“算了罷!”潘奎怒目而視,激動斥罵:“呸,你們這些貪婪無恥的紈絝,自幼安居都城,怎會知道邊衛將士的艱苦?隻可憐那慘死的十餘萬人,白白喪命。”
百戶憤怒,兵卒亦變了臉色,紛紛鄙夷憎惡。
田波呆了呆,心想:她竟是侯府的人?看言行舉止,應是紈絝之妻。侯府兒媳,必為名門閨秀,怪道如此標致……老子尚未玩過大戶貴女,不知是什麼滋味?
唉,他們果然遷怒了。不過,此乃人之常情,要怪隻能怪世子犯法,連累全家。薑玉姝無可奈何,默默陪著丈夫挨罵。
郭弘磊飽含歉疚,鄭重表明:“家兄犯了法,早已被陛下賜死;家父自愧教導無方,悲慟病逝。如今,陛下責令罪民一家充軍屯田,用餘生為長兄之錯贖罪。待投了軍,罪民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惜、肝腦塗地殺敵衛國!”
“嗬。”田波皮笑肉不笑,“大話誰不會說?上陣殺敵,靠的是真本事,而不是嘴皮子。”
薑玉姝這才注意到田波,十分不悅,暗忖:陰陽怪氣的,彆人不敢比,但二公子肯定比你強!
“唉。”潘奎壯碩的胸膛劇烈起伏,勉強壓著怒火,搖頭說:“罷了,貪墨的也不是眼前這些人。走!”語畢,他行至山坡樹蔭下,命令手下清理屍體。
張峰欲言又止,最終歎了口氣,高聲道:“歇息半個時辰,受傷的人趕緊包紮,還得趕路呢!”
挨了一頓罵,郭家人自是難受。
“我們已經這麼倒黴了,他們還想如何?”王氏氣得哆嗦,傷心道:“難道非讓陛下誅殺全家,他們才滿意?”
王巧珍靠著板車,譏誚一笑,冷冷道:“哼,有本事上都城告禦狀去,求得陛下處斬了我們。可惜呀,一群粗俗莽夫,怕是連皇宮都找不到,哈哈哈。”
薑玉姝不讚同地皺眉,“嫂子,小點兒聲,仔細他們聽見。”
“聽見又如何?大不了一死,反正我不想活了!”王巧珍雖嘴硬,卻越說越小聲。
郭弘磊麵色平靜,勸解道:“大哥確實犯了錯,貪墨軍餉,難怪將士氣憤。咱們生在靖陽侯府,之前安享富貴,如今為家人贖罪,也是應當。”
“他們那麼厭惡咱們,”郭弘軒既委屈又沮喪,惶恐問:“會不會故意刁難人?會不會暗中謀害?”
薑玉姝鎮定答:“四弟,陛下已開恩赦免郭家死罪,咱們可以堂堂正正地活著,隻要足夠強大,誰能輕易欺壓你?”
“不錯!”郭弘磊勉勵道:“男子漢大丈夫,豁達些,彆怕吃苦,總有否極泰來的時候!”
因著逃匪有傷在身,跑不快,沒過多久便被生擒。
錢小栓汗濕戎裝,稟道:“大人,逃兵抓到了!”
“捆上,死的活的都帶回去,好交差。”潘奎一聲令下,兵卒迅速把逃兵屍體搬上馬背。
另一側
“慢些,輕點兒。弟兄們放心,等到了驛所我就托人買棺材,帶你們回家。”張峰親自動手,與同伴一道,把官差屍體整齊摞在板車上。他抬頭看看天色,大聲喊:
“潘大人?”
潘奎正整理馬鞍,扭頭問:“何事?”
張峰懇切道:“天色不早,我們八成得趕一段夜路,假如血腥味兒引來野獸,可就糟糕了。不知您能否——”
“行!”潘奎會意地打斷道:“我們也是去驛所,一起吧。”他想了想,吩咐道:“重傷者過來,跟我的人擠一擠。”
“多謝!你們幾個傷勢重,快去騎馬。”張峰鬆口氣,忙碌安排了一番,催促道:“走吧,跟著潘大人,不必擔心野獸襲擊。”
於是,潘奎騎馬,按轡徐行,率眾前往驛所。
走著走著,夜幕降臨,深山密林黑黢黢,倦鳥歸巢,晝伏夜出的獸類則開始覓食,各種嚎叫聲此起彼伏,怪異刺耳,滲人極了。
郭弘磊再三囑咐:“挨緊些,互相照應著,千萬彆落單!”
“二、二叔,煜兒害怕。”郭煜縮在奶娘懷裡,嗚咽抽泣。
郭弘磊安撫道:“怕甚?咱們這麼多人。你睡一覺罷,睡醒就到驛所了。”
“我害怕。”郭煜畢竟年幼,止不住地啜泣。
潘奎扭頭望了望,慢悠悠嚇唬道:“哭什麼?再哭,狼把你叼走。狼最喜歡叼小孩兒了。”
“不要!”郭煜嚇得哇哇大哭。
薑玉姝哭笑不得,剛想哄一哄小侄子,猛卻聽見西側林中一陣異響,夾雜著陰沉沉的悠長狼嗥:
“嗷嗚……”
眼睜睜看著老人吐血昏厥,薑玉姝一怔,拔腿飛奔。
“父親!”郭弘磊心驚膽寒,搶步攙住,家下人慌忙湊近,七手八腳地把人抬進屋。
幸而,郭氏昌盛綿延百餘載,家生子中便有醫者,又幸而欽差並未查抄不名貴的常用藥材,大夫使出渾身解數診救後,才勉強吊住了老家主的氣息。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靖陽侯時日無多了,甚至已是彌留之際,但誰也不敢流露異樣。
一室死寂,落針可聞。
眾人圍在病榻前,王氏憂慮重重,木著臉,雙目紅腫,卻毫無淚意。
薑世森仍未離去,左手背著,右手撚須,若有所思。父女近在咫尺,薑玉姝餘光不時飄向父親,心思悄轉。
“您喝點兒水?”兄長逝世,次子便居長,郭弘磊始終竭力克製著,從未顯露頹喪之態。
靖陽侯四肢毫無知覺,吃力地搖了搖頭,灰白鬢發淩亂,眼神渾濁,奄奄一息。他掃視榻前,皺起眉,疑惑問:“慧蘭怎的還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