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時是一副平靜無波的神色,走時亦是如此,但偏偏,渾身氣勢凜然,叫人身心警覺,半分不敢逾越或是如何。
是了,許是這才是真正的周明田的模樣。
桀驁不馴、當世不容的表象之下,掩飾的是喜怒無常、陰晴不定。
畢竟他是大周的開國皇帝,哪怕他再是如何似坊間傳聞一般是為“竊取”前朝江山的賊寇,卻也是他保住了萬裡河山和這上麵的九州百姓。
這樣的人,年少時曾是丞相府紈絝桀驁不馴的二少爺,如今年近而立之年,卻也是喜怒不形於色,渾身威勢叫人不敢多說半句話的。
老管家推開房門進去,看見的是摔碎在地上的酒杯碎片。
屋內炭火早就熄滅了,涼意透過門縫和窗縫一股一股地滲進來,屋內合著一股濃烈的酒香,周敬擁著錦被坐在一旁的矮塌上,微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屋內溫度低,氣氛也有些壓抑,老管家上前,扶住了周敬,才看見他略有些發紅的雙眸沉沉,臉上似有淚痕,不過嘴角洋溢著的,卻仍是笑意。
冬日天冷雪厚,明田不過剛從周府出來,就覺麵上一冷,酒醒,他上馬,帶著來福回宮,及至禦書房,就聽有人來報,說是前惠帝,如今的惠王,終是沒能熬過這個冬天。
明田解開鬥篷的手微微一頓,隨即輕聲嗯了一聲。
惠王自從康複後,雖說一直閉門不出,但明田得到的卻也還是他身康體健的消息,反倒是和他同齡的周敬,看之前那副臥病在床半年有餘的樣子,叫人生怕他一不留神就去了,到時候就該明田苦惱要不要守三年孝道的問題了。
前惠帝可是被自己的親兒子泰王捅了兩刀子、亡了國都沒死的人,當日國破身受重傷他都未死,如今卻是在新朝的第一場雪時去了,一時叫人唏噓不已。
但隨後惠王府傳出來的消息卻叫滿京都的人都看了個笑話。
前惠帝的長子泰王已死,如今還有二子三子四子乃至十多個兒子,前惠帝、今惠王這一撒手而去,大周朝唯一的一個親王位置,卻不知該給誰繼承了。以立嫡立長的傳統來說,長子泰王沒戲了,就該是二子,但偏偏二子三子的一些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的舊事被人翻了出來捅到了明田那裡,明田自是笑納了前二皇子三皇子的勢力錢財,將兩人貶為庶民。除去了二子三子,四子身份低微,後麵的幾個兒子也個個不是省油的燈,一時間,惠王府邸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上上下下皆如臨大敵,生怕哪個兄弟姊妹跑到明田麵前告禦狀而被剝奪了現在的這層王孫身份。
大魏惠帝的幾個兒子們爭了十多年的奪嫡之爭,竟一直爭到了新朝新帝,甚至在今惠王身死後愈發白熱化,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個位高權重之人落馬。
前朝皇子公主們接二連三的互相揭底,叫全大周的百姓都看了個幾十年的笑話。
哪怕亡國了,這幫人也還在“奪嫡”呢。
不過他們也算多多少少幫了明田一些忙,反正明田表示,他抄家滅族、豐富國庫這件事坐的一直挺爽的。再多來幾個人告發,等到了明年,說不定就能把戎族三王子滑蘇稽接回京都“養老”。
惠王的幾個兒子明裡暗裡的表明自己有能力承襲惠王的爵位,滿朝文武牟足了勁看著前朝帝王這一家子的內鬥,他們個個伸長了腦袋指望著明田的一紙令下,誰料明田下旨了,下的卻是尊周敬為太上皇,奉宮中養老的聖旨。隨後又以周明錦身體不健、致仕多年,周炎口出不遜,將國公的位置傳給了周燃。
事關帝王家世,哪怕眾人心中再多蹊蹺,也不敢多問,隻是一時間,眾人也都知曉了,周氏一族還沒有徹底被今上厭倦,至少如今的安樂公周燃,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而一些熟係周明田過去的人也很快發現了明田此舉的原因,無他,周燃這人,長得不像他生父,偏生樣貌還是性情,都像極了以前的周明田……也難怪今上要讓次子襲爵了。隱隱的,坊間有傳聞周燃是明田親子,但大多數人還是對此嗤之以鼻的,無他,周燃出生時,周明田那時還不過十三四歲呢!
不過忙完了這陣子的事情,才有人陸陸續續地上折子讓明田立後。
堂堂一個開國天子,年近而立還沒有娶妻也就算了,甚至身邊還沒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一些心裡動了想法的臣子,紛紛上奏請明田選秀以充實後宮。
明田看到這類折子的時候,正微服私訪帶了來福在京都大學巡視。
手裡有錢有權就好辦事,這是明田下達的指令,所以不消半年的時日,大學就已辦的有模有樣。再者玲瓏在明田身邊待了三年,到底該怎麼管理這些與時下太學生們很不一樣的學子,玲瓏現在是很有經驗。新建一個大學以分薄太學生的數量,將幾乎一半的學子從孔孟、數典之道裡脫離出來,隨後又廣收仵作、木匠、農夫、遊者、赤腳醫生及一乾墨家後人,甚至四海之內頗有賢名的一些名妓、明憐也收入其中,大學一時之間,成了不少讀書人攻訐的對象。
換句話說,太學生都是讀聖賢書的孔孟之徒,而大學所收,多為下九流之人,甚至還聘請了一些下九流的人來為新來的舉子們授課……千年的思想對撞,讀書人想來自視甚高,下九流則是身份卑賤,此番明田一朝令下,雙方竟成了同窗,能不讓那些學生們好手麼。
即便玲瓏再是如何手段儘施、恩施並重,拉了明田的虎皮扯大旗,也還有人私下忿忿不平。
建立大學,廣收學生,將涉及醫巫、木匠、水利、數算、仵作驗屍、測算天時、雕刻,乃至優憐的人聚集至此,出書立著,廣授世人,這是功在千秋的事情,明田自然是倍加重視。
是以,為了千秋後計,在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之後,明田來到了大學。
玲瓏已過而立之年,縱然青衣素衫、素麵朝天,不如以往錦繡華緞、珠翠滿頭,卻也難掩她的國色天香,有時一偏頭的眼波流轉,直叫人意識到她果真不愧是當年大魏名揚天下的玲瓏姑娘,但再看,卻是眉眼堅毅、手執教尺,一派師道尊嚴的模樣,叫人不寒而栗。
她見了明田倒是沒有其他人見了他戰戰兢兢的模樣,反倒是一派怡然自得,恍惚間,兩人還是在鳳陵山上經年的亦師亦友的模樣,而不是如今的君臣。
玲瓏帶著明田在新劃拉出來的大學府邸轉了幾圈,兩人都不是倨傲之人,見了諸多學子博士,亦能笑著與諸多學子博士談論幾句。
明田見多識廣,偶然的幾個點撥就讓眾人覺得茅塞頓開,恨不能立時就告退了去實踐一下。明田在大學府邸待了兩個時辰,到了後麵已有些太學生聽聞了消息特意從隔壁趕來麵聖,以求得了親眼。畢竟如今明田提拔人才不論出身性彆已是大周百姓的共識了。隻要有本事,哪怕是個賤籍女子亦能上位,一時之間,明田身邊熙熙攘攘,擁簇了不少學子。
明田與一乾學子議論之後,攜了玲瓏朝裡走,他邊走邊打趣道:“不是說好了這些事還有許穆青從旁協助嗎?怎麼我在這兒等了半晌,還不見他這人的蹤影?”
玲瓏笑笑:“這事怕是隻能怨你了。”
明田眉毛一抖,玲瓏繼續回道:“許穆青這人吧,我耳聞許多,如今與他共事,也不得不說他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妙人,難怪陛下能讓他一人在京都運籌帷幄周旋三年之久,便是在這治學一道上,一些奇思妙想卻頗為奏效的法子也是穆青兄提出來的。可以說,這大學創始至今,我有許多問題,都是聽了穆青兄的一番奇妙之言後茅塞頓開的。”
明田對此不置可否,畢竟許穆青畢竟是穿越人士,見多識廣,他站在時代巨人的肩膀上,對新鮮出爐的大學事務當然可以指點玲瓏一二。
玲瓏隨後又長長歎了一口氣:“隻可惜,陛下做了個不好的表率。”
明田:???
玲瓏道:“陛下如今處事是愈發的憊懶了。起先未曾起事時,陛下行為舉止,用夙興夜寐一詞來形容也不為過。凡大學事宜,事必躬親,日日裡要與一乾博士們談論的,甚至忙起來,還曾待在屋子日夜做實驗裡整整半月,就算這樣,也未曾耽誤了京中事宜和練兵事宜。可是如今,如今我瞧明哥近日卻是逍遙快活的緊,也就是三日一朝忙些,其餘的時候,朝政有戚丞相打理著,大學一事又有我在兜著,軍中事務有常隆老將軍和來福,便是其餘的事情,也還有杜湘和許穆青忙著……”
玲瓏看了看明田,眼眸含笑,聲音輕飄飄的,說出來的話含了些打趣的笑意:“明哥如今,可是閒的很,您一閒下來,許穆青這廝,就有樣學樣,便也一天到晚的不點卯了。”
明田哈哈大笑,半點也不見羞愧的,這還是第一次有熟人吐槽他當了皇帝之後逍遙快活不務正業,明田覺得稀奇的緊。一旁的來福卻是麵色微楞,神情呆滯,看著明田渾身僵硬不敢動了。
明田笑道:“玲瓏這番話,可就是在怪我沒起個好頭了。不過嘛,你也不想想,若當皇帝要天天忙得焦頭爛額,和先惠帝一樣忙到吐血,那做這皇帝還有什麼意思?”
玲瓏還沒來得及有多驚愕,明田又問:“玲瓏你說,少爺我做這個皇帝是為了什麼?”
玲瓏想也未想,直言道:“驅除韃虜,力挽山河。”
她看明田的目光猶似看天邊的日月星辰,沒了方才與友人師長相談時的自如,而是多了一抹含著崇拜的拘謹。這樣的目光明田很眼熟,現在的戚華庭許穆青還有他的部下也都習慣用這樣的目光盯著他。
明田搖頭:“不是。”
玲瓏道:“推倒大廈將傾的大魏,創立大周以平世間不平事,還四海升平,人間一個浪蕩乾坤。”
明田還是搖頭。
玲瓏再道:“任用女子為官,破除三教九流之分,力爭一個全新的朝代。”
明田仍舊搖頭。
玲瓏麵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她笑道:“那我知道了,定是我方才提到的三項都有。”
明田險些笑岔了氣,他笑得用氣音道:“非也,非也。”
“少爺我最初的想法,其實也不過是不想在堂堂丞相府裡宅鬥。宅鬥什麼的,真是太傷腦筋了。”明田笑道,語氣輕飄飄的,仿佛全然不在意一般。
“所以你就選擇了造反,終結亂世,還四海升平?”玲瓏幾乎失聲的問道。
明田握拳虛咳了咳,玲瓏神色複雜的看著他。半晌,明田開口道:“今日我前來,也確實是有一件要緊事需要你去做。”
玲瓏微抬了頭。網,網,大家記得收藏或牢記, .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