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聲的一句題外話,卻讓元星洲心頭一震。
他失神看著她,想起了在記憶中模糊卻又深刻的一幕——
小小縣城的鄉間小路上,他撐著一柄傘與她並肩行走在朦朧細雨中,雨水飄肩不覺寒,暮間田埂嫋嫋炊煙起,彎曲泥濘小路,前路儘頭卻是家。
他見她站在那裡,背脊挺直,雖努力保持著從容淡然姿態,但從她攥緊的拳頭與微白的小臉都可以看得出來,麵對接下來要進行的血腥刑逼,她從心理上根本就承受不了。
無論她方才所講的那一番話,是以退為進亦好,還是故意示好亦好,不可否認,都輕易地撫平了他胸口那一片皺褶起的怨怒之氣。
僅僅隻是因為在立場上,她當眾選擇了他,便能叫元星洲方才升起嗜殺成性的戾氣,在此刻逐漸消散開來。
趙德宇此時上前,拱手道:“殿下,接下來該是戶部侍郎齊磊吞貪建造修路造橋的一百萬兩白銀,其罪該殺。”
說著,他們便去拉人,戶部侍郎齊磊手腳並用抗拒,嚇得尖叫:“不要,不要殺我,我、我願意散儘家產歸還於朝廷、百姓,我可以出資修十座橋百條路,求饒我一命,求殿下、將軍夫人饒我一命啊。”
鄭曲尺在旁傾聽著他的罪名,亦不避閃地看著齊磊被抓到刑具麵前,他們拿釘滿尖刺的鐐銬鎖住了他掙紮的手腳,直痛得他滿地打滾,嚎叫不斷,然後他們又拿出長鞭,沾上鹽水,不斷抽打其身。
“不要打了,我認,我認罪……”
啪——
每抽打一聲,鄭曲尺亦緊張一下,但她始終繃緊小臉,一言不吭。
她知道,元星洲如今與朝下朝堂腐敗份子作鬥爭,他的行為雖看著殘暴不仁,但卻也是對待有罪之臣手段狠厲,但有時候堵不如疏,疏不如引,人都被他殺光了,誰來替他治理鄴國各項政務?
但她更知道,一味的阻止與強行逆轉他的行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相當於站在了他的敵對麵。
她也想過了,元星洲曾一再強調希望她無論哪種場合,都能夠與他站在一起,這表明他內心是極為缺乏安全感與認同感,他無法接受任何形式上的“背叛”。
他不需要彆人教導他任何大道理,他如此聰慧敏銳,道理他都懂,隻在於他願不願意這麼去做。
是以她想,為何一定要逆著他?他這般性子,遇強者強,遇硬則硬,假如她願意順著他,依著他,慣著他,令他明白她是與他一條心,她是想幫他,他是否亦會投桃報李,心甘情願退一步呢?
她想試一試,也打算賭一把。
而最終,這一場男女、情感與心理博弈拉鋸戰,以元星洲失敗而宣告結束。
見鄭曲尺哪怕麵對她極為不習慣的場合,見識她平日裡極為抗拒與排斥的畫麵,她依舊不肯退縮,堅持到底,元星洲無法做到無視,任由她折磨自己,亦折磨他。
她向來尊重生命,她不止一次說過,萬事大不過一條命……
“夠了,趙德宇,本殿累了,將宜修殿中的這些人還有外麵的那些,全都移交給刑部秦吏,同時與大理寺卿、吏部一同會審,薄姬、元楚華、元靖軒與元氏一族,則單獨押至高牆,等收集齊全部犯科罪證,則公示處理。”
罷了,她不過就是想要依律行事,給這些人一次機會,並非想要與他作對,與他和離,那便依她又如何?
鄭德宇驚訝地抬頭,見世子殿下原本準備好的一場血腥鎮壓,如今卻棄之不用,反倒接受了上將軍夫人的規勸,這簡直太反常了。
王澤邦跟蔚垚則心知肚明交換了一個眼神,眼中好似意外,又好像沒多大意外,他們不吭聲,也不敢吭聲了。
隻能說,隻要夫人肯服軟,殿下根本扛不住她的一切央求。
“是,殿下。”鄭德宇勒令屬下停止行刑畫押,同時招呼守衛前來羈押一眾罪臣與鄴後等人送往該去處。
宜修殿的一場血雨腥風,進行至一半,便因鄭曲尺的插手,中止於此。
“謝謝殿下饒命,多謝殿下。”
方才哭天喊地大臣們,此時見危機暫除,事情亦有了轉機,他們不必經受世子殿下的嚴刑酷吏折磨至死,都紛紛麵露劫後重生的欣喜之色,唯獨鄴後始終神色陰冷怨毒,死死盯著元星洲。
而元楚華則沉默的看了一眼鄭曲尺,那一眼,僅僅隻是一種苦笑與悲涼,轉瞬又掩下眼簾,擁著虛弱不堪的胞弟被押送著離去了。
鄭曲尺見元星洲竟改變了主意,第一時間便怔然看向了他,可他顯然此時卻並不樂意看見她,率步走出宜修殿。
鄭曲尺這邊雖鬆了一口氣,但也不想將人得罪了,於是趕緊就跟上去:“殿下果然是宅心仁厚,以理服人,以德治國,乃當代名君是也。”
一頓馬屁持續輸出,力求能夠重修舊好,千萬彆因為這一件事情就產生了隔閡,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那小女子就更不能得罪未來的國主了。
反正她的目的達成,是她占了便宜,如今臉皮厚些,主動求和也毫無壓力。
元星洲淡淡一眼瞥去:“你跟上來,是還有什麼事嗎?”
不是說好一起回八部殿的嗎?
她見他麵色不善,於是訕訕道:“……就、就是,殿下日理萬機,不知有什麼是臣婦能幫忙的嗎?”
鄭曲尺隨便扯了一個蹩腳借口。
而元星洲想了一下,道:“的確有一件事,鄴王寢殿與坤寧宮皆被燒毀,自明日起你便上任大匠卿吧,負責重建紫宸殿與坤寧宮相關事宜。”
說完,他一拂袖,人便帶隊離開了,徒留原地鄭曲尺一臉的不可置信:“啥?大匠卿?我嗎?”
不是,他怎麼突然就給她封官了?在鄴國女人也能當官的嗎?
鄭曲尺表示很意外,也很震驚。(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