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2·縛龍(1 / 2)

18.

皇帝居高臨下,那聲音裡帶著幾分笑,然而隻要是熟悉的人,都能夠聽出來,這笑音裡其實半點笑意也無。李霜行侍立在一旁,瞧著帝王手筋的鼓動,已然覺得有幾分心驚,再瞧著殿中孤峭的少年,忍不住便有幾分憂色。

滿堂流光溢彩,金碧輝煌,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阿鴆的身上。

四麵八方鴉雀無聲,似是所有人都等待著他的回答,阿鴆眼睫顫了顫,忽然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還要來到此處。原本稱個病就可以躲過的事情,想必皇帝不會為難他,可偏偏他想著可以見到……那個人,最後還是強拖著病軀過來。

灼灼的目光根本不容忽視。

觀音奴。

目光掠過了衣裳火紅的少女,阿鴆嘴唇動了動,最終神色平靜:“葉鴆不過一介卑微之軀,公主美意,不敢消受。”

“葉鴆!”觀音奴一時情急,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少女眼眸明亮,裡麵含著說不出的失望,咬一咬牙,似乎還想說什麼。

但是皇帝不會再給機會了。

先前他縱容這少女是因為他想為難虞洛陽,而如今情況已變,來的是阿鴆,就不可再做先前打算。

遲則生變,皇帝當即便道:“那就罷了,不若從宗族子弟中挑一俊彥罷。”

皇帝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他說了不許,還有誰敢反對。觀音奴還要說話,立時就被宗律喝止,隻能夠怏怏不樂的下去。

虞洛陽就罷了,阿鴆……宗律斷不會容許自己妹妹挑這麼一個人。

一時間,歌舞絲竹之聲重新響起。

皇帝坐在禦座上,滿心都不是滋味。適才賜座的內侍並不那麼機靈,直接將阿鴆的位置排在了虞洛陽的對側,沒有了舞姬伶人,那兩人正正相對。皇帝就看見阿鴆孤零零的坐在案邊,蒼白而又病弱的,似乎不堪錦衣之重,卻一瞬不瞬的看著虞洛陽。

那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是察覺了皇帝的目光,阿鴆終於垂下了頭。

虞洛陽舉起了酒杯,遙遙的,似是在敬著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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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弦絲竹,鳴鸞歌舞,終究嘈雜不堪,阿鴆離開了大殿,走在玲瓏玉橋之上。

四周煙波浩渺,時常見宮娥穿梭於其中,雲鬢花顏,環佩玲琅,淩波微步,羅襪生塵,伴著廊橋上隱隱亮起的幾盞朦朧燈火,仿佛正行走在九重天上。

阿鴆靜靜地站在玉橋之上,望著粼粼湖水裡飄蕩的流水浮燈,夜風吹拂過了垂下的鬢發,說不出的寒涼。

那其實是一派繁華的盛景,世間恐怕再找不出另一處玉宇金闕,然而臨風而立,遙遙的望著隔岸的喧鬨,卻又覺得蕭瑟而清冷。

阿鴆其實並不適合在外站這麼久,他身上還有傷。然而跟著他的內侍完全奈何不了,以至於隻能夠聽之由之。

忽然間,玲瓏的玉橋上,似是響起了腳步聲。阿鴆垂在身側的手不由得一動,他聽得出來人是誰。

高大而寬闊的背影將要來到身側,或許是出於倦怠,或許是出於渴望……不知道為什麼,阿鴆竟然沒有躲。

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你還要躲我嗎?”

阿鴆並未曾回頭,他的聲音很是平靜:“虞將軍多慮了。”

虞洛陽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麼,阿鴆……那一次我明明都看到了你,為什麼你要躲開我?”

是啊,為什麼呢?

浮起的心緒苦澀而又悵惘。

阿鴆久久的未曾回答,他眼前閃爍著流水浮燈,他看著湖水漫過了浮燈,那一點點燭火漸漸熄滅下去,終至於一點光亮都沒有。

那一小片湖水又變成了沉沉的暗色。

於是他終於開口:“虞將軍還想與我說什麼呢,你早已經告訴過我了。”

“割袍斷義……葉鴆雖然沒有讀的幾本書,但大抵還是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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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袍棄交,恩斷義絕。

虞洛陽心中大慟,一時間竟然要說不出話來。

阿鴆輕輕地側開了一步,終於離開虞洛陽的身旁。朦朧的夜色裡根本看不清瞳眸的神情,可粼粼的湖光仿佛卻倒映著水光。

大概是傷心到了極致,再也沒有力氣遮掩,也並不想要再這般空耗下去。

“大好秋光,將軍慢慢欣賞,葉鴆還有彆事,暫且先走一步。”

垂下的衣袂掠過了手邊,帶著說不出的寒涼。阿鴆轉身將要離開,虞洛陽心中一急,伸手直接握住了阿鴆的胳膊。

刹那間,阿鴆臉色驀地一白,冷汗涔涔的落了下來。

那牽連了……他肩膀上的傷!

少年並未曾痛呼,以至於虞洛陽一開始都未曾察覺,直到看見阿鴆抿的死緊的嘴唇,這才醒悟了過來。

他立刻鬆開了手,連忙道:“對不住……阿鴆,疼嗎?”

卻又不敢再繼續拽著阿鴆的胳膊,生怕再觸動了他的傷口。

阿鴆麵色發白,抿著嘴唇,終於又後退了一步,兩人之間距離,一點一點拉遠。

夜色下的湖水倒映過了玲瓏玉橋,那上麵仿佛蕩漾著粼粼的波光。

虞洛陽啞聲道:“我……隻想問你一個問題。”

“將軍請說。”阿鴆終於停下了後退。

虞洛陽深深的凝望著他,看著他秀美至極的麵容,看著他清澈如水的眼睛,看著他冷汗涔涔的額發……

忽然間虞洛陽就有幾分痛恨,自己為什麼會瞎了眼睛,竟然生出了那樣的揣測。

“今日殿上,宗律出言挑釁,你為什麼要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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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玉橋寂靜,遙遠的絲竹與歌舞仿佛都朦朧做了他處,隻有夜風悠悠吹過,不聞半點聲響。

阿鴆抿了抿唇:“我看宗律想要以多欺少,隻不過是激將,騙的他換個法子罷了。”

虞洛陽胸口起伏,那看上去像是在笑著的,卻沒有半點聲音,他開口,斬釘截鐵兩個字:“撒謊。”

阿鴆說:“我為什麼要騙你?”

是啊,他也想要知道,為什麼阿鴆要騙他呢?

這樣的孤峭與執拗,直到這個時候,居然還試圖用如此蹩腳而拙劣的謊言來欺騙他。

虞洛陽緩緩道:“我不知道……但我想,你一定知道。”

阿鴆沉默一瞬,十分無力的解釋:“因為你不能輸。”

虞洛陽淡淡的道:“他們就算一起來,我也沒有什麼畏懼的……阿鴆,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會輸?”

其實那個答案少年早已經說出了口,偏偏在此刻,竟然還固執的不想要承認。

虞洛陽凝望著他蒼白的麵頰,輕聲說:“我聽見了,你擔心我受傷。”

阿鴆臉色更白了一分,他嘴唇抿著:“宗律不過是跳梁小醜罷了,我從來都不曾擔心過。”

虞洛陽點頭:“好,那我問你,為什麼你要用那三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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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昆崗,天地同壽,人鬼同途。

從前還在山門之中,阿鴆學劍,向來都學的春|光燦爛,明媚至極,便是再肅殺的劍法,也被他用的一派悠哉遊哉。虞洛陽那時候便說過,阿鴆不能夠這麼學劍,無論學什麼,都要把自己的心神浸潤到其中去,可是阿鴆呢?輕快活潑的也罷,愁風苦雨的也罷,淒淒慘慘的也罷……全然都是一個模樣。

可學劍,本不是這樣的啊……

虞洛陽教他這三招,當年曾經說過,若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關頭,就絕對不要用出來。玉碎昆崗,天地同壽,人鬼同途,講究的是一往無前、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勢,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唯有劍、氣、神三者合一,才能夠發揮出最大的威力來。

當年阿鴆學這三招,依舊是學的一派春|光明媚、花團錦簇,看得虞洛陽當真是哭笑不得,教了無數次,最後揮揮手,還是讓阿鴆給過了。不然還能夠怎麼樣呢?其實在虞洛陽的私心裡,縱然教過這三招,也希望阿鴆永遠不會有需要用上的時候。沒有想到,阿鴆第一次真正使出,卻是因為皇帝……

正是當年還未曾繼位的太子,從江南歸來遭逢截殺的那一路。最為凶險的一次,用出了這拚命三招。

虞洛陽當年並沒有親眼瞧見,他知曉的時候,太子已經有驚無險的返回京城,隻有阿鴆病懨懨的休養。誰都不曾告訴他其中的內幕與細節,還是虞洛陽見到了阿鴆的傷口,這才猜了出來……也足以見當初之凶險了。

而今卻是他第一次親眼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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