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皇帝愁腸百結,更添幾分心火難消,唯恐自己盛怒之下做出不理智的事,終於拂袖出了暖閣。離了明豔的珠光,失了黏|膩的香氣,亦是彆了……那個牽動他心神的人。閣樓外夜風從麵上拂過,帶著濕潤的水汽,這才令他清醒了一些。
李霜行忽然湊前,輕聲耳語了幾句,皇帝眉不由得皺起,正是想要拒絕,就已經見得一個身影,宮裝婀娜,娉娉婷婷行來。
是貴妃。
這位是皇帝登基以後才新入的宮,一向都是擺設一般的人物,從前十分恭謹著安守一方天地,卻不知今日怎麼湊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淡淡的道:“貴妃有什麼事?”
那語氣,細細聽來,卻是十分冷淡的。
貴妃麵上的笑意微微凝住,終於還是神情不變,蓮步輕移,嫋嫋走到了皇帝的跟前來。
適才她親眼看著皇帝抱著一個人進了暖閣,不久後又見著了何太醫一行匆匆的步伐。前一位已經昭示了君王的某種態度,而後一位,尋常人根本請不動……何太醫早已不管六宮事,向來都是掌著皇帝脈案的,隻是皇帝正當盛年,龍精虎壯,怎麼會如此頻繁的招太醫啊……
更不要說皇帝從暖閣中行出時,那怒火半點都壓不住的神情。君王向來對後宮十分冷淡,何曾見過他這般,情緒外露,半點做不得假的心焦。
貴妃盈盈的行禮,嬌柔的說起了宮中事務,從前皇帝縱使甚少來看她,至少這種時候會傾聽幾分,也教她正好趁著機會,與皇帝拉近一番距離。她自忖生的明媚嬌豔,容貌姝麗,京中無人能及,水磨工夫,不由得皇帝不動心。
但這一次力氣似乎使錯了方向,明明撿著的都是些重要的宮務,卻奈何不住皇帝明顯不耐的回應。
“都不過是些瑣事罷了,貴妃自己拿主意便可,若有什麼拿不定的,便循著宮中舊例罷。”
“陛下……”
眼瞅著皇帝已然十分不耐,李霜行心中苦笑,這時候隻得上前,恭恭敬敬道:“娘娘,陛下已經乏了,您看……要不以後再說?”
皇帝神情冷淡,已然轉過身去,瞧著是要離開了。
貴妃望著身前內侍賠笑的身影,長長的丹蔻指甲已然掐入了掌心。
閹人……
不過一介閹人罷了,卑賤不堪,竟然也敢這樣對著她說話。
然而更有濃濃的不甘,對著即將無情離去的人。
皇帝宮中妃嬪甚少,如今後位空懸,貴妃已經是最高的一位,並且還掌管著六宮事務。這一份對待不可謂不特殊,足以令人生出某些綺麗的幻想,譬如有朝一日,鳳冠霞帔,入主中宮……但如今,看上去終究是個奢望。
貴妃忽然眸色一正,下定決心:“還有一事,正要陛下決斷。”
皇帝未想她如此愚鈍,偏要糾纏不休,心中極是不快,勉強按捺著道:“何事?”
貴妃緩緩道:“便是陛下如今正寵愛的那位……暖閣中的妹妹,臣妾思索著,不若給個名分,納入後宮來罷。陛下既然喜歡,臣妾一定會約束後宮眾位妃嬪,教她們都歡迎這位妹妹的。”
皇帝眼眸刹那間就沉了。
李霜行心中暗叫一聲“糟糕”。
卻見皇帝轉身,眸光狹長,冰冷之至:“貴妃,不要妄圖揣測你不該乾涉的事。”
那聲音沉沉猶如暴風驟雨將來,無上威壓極其迫人,衣上團龍張牙舞爪仿佛撲麵而來,根本未曾留下半點情麵。四周無不是嚇得噤若寒蟬,戰戰兢兢,好一會兒了,才終於曉得,皇帝已經離去了。
貴妃臉色發白,搖搖欲墜,她怔怔的看著皇帝遠去的身影,忽然間,心裡浮現了一股深深的恨意。
從前並不是這樣的啊,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暖閣裡的那位,皇帝密不透風的護著,難道當真以為,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然而總歸有看出來的,隻不過是不敢朝著外邊說罷了。
大好男兒,夜宿宮中,不想著建功立業,卻隻知道媚上惑主,憑借下賤的手段,換來榮華富貴。如此個自輕自賤的玩意兒……可陛下為何偏偏就看上了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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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裡,阿鴆就陷入了病中,他的情況,著實是不太好。
自從被皇帝強行困入宮中後,就鬱結於心,不得抒發,後來更是被皇帝直接禁錮住了內力,鬱鬱之下,百病纏身。如今本來就是剛剛才養好病的,卻接了宗律那一劍,又在湖上吹了許久的寒風,又遭了皇帝不知輕重的擺弄,當夜裡便發起熱來。
迷迷糊糊裡連人都要認不出來,好容易醒來了,整天都在昏昏沉沉裡。
皇帝那天拂袖而去,原本滿心都是不悅,可如今,看著他當真病成這般,心裡又後起悔來。隻恨自己當時怎麼又被怒意蒙了心,完全控製不住輕重,隻那麼三言兩句,就被惹得什麼都忘了。
他明明已經知曉阿鴆身體比不得從前,可事到臨頭,怒氣衝天,懸崖勒馬,但終究還是沒控製的住。
秋風吹過了一場又一場,萬物變得越發的蕭瑟與淒涼。是處紅衰翠減,蔓草也覆上了寒霜。
阿鴆病中的日子裡,觀音奴問詢過許多次,終於戀戀不舍的返回草原了。
她心心念念的都是當年從狼群中救下他的少年,半點也不願意嫁給那些宗親子弟,然而重重困難,層層阻隔,怎麼也無法得償所願。
原本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更何況,皇帝知曉了二人當年在草原上的那一番相逢,也是半點不願意留下她,是以根本就沒管著宗律的反對,徑直派人將兩人送出了京城。
皇帝下了朝會,回宮後,撿起來和阿鴆說:“那個心心念念著你的小公主回草原了,你不去送送她麼?”
阿鴆淡淡道:“陛下沒留下她聯姻麼?”
皇帝盯著他的眼睛:“朕記得你並不希望她留在京城,要她回草原去。”
阿鴆靜默了一瞬:“多謝陛下。”
言儘於此,更無再多。
皇帝原本就沒有留下觀音奴的念頭,並不僅僅因為對阿鴆所說的理由,在他心裡,一向是對於拿女人換取和平不屑的,無論漠北還是中原,皆一般無二。此刻提起,卻是因著心中一些隱隱的念頭作怪。
他道:“你不想去送送她麼?或許這次一彆,就永遠不能相見了。”
阿鴆看向了窗外:“原本就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
事實上臨潢部落今早就出了京城,皇帝偏偏要撿著他們離去之後才說起。不過,阿鴆的答案令他很是滿意。
至於虞洛陽也會返回邊關,重駐漠北……
這種事情,皇帝怎麼會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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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律離開了,觀音奴離開了,所有臨潢部落的人都離開了京城。
那些都與阿鴆無關了。
然而他當真想要見到的人,當真離開的那一天夜裡,連阿鴆也不知道。
虞洛陽被皇帝召去了議事,左右不過要求他即刻啟程,返回邊關,鎮守漠北。須知此時漠北並沒有戰事,才剛剛打下了一場大捷,合該好好休整,又怎麼要將主帥再度遣往邊關?
天氣一日較一日的寒冷,凜冬的氣息越發濃烈,京中已經飄起了小雪,時常晨起時,便見著瓦牆簷角上,覆著皚皚白霜。掰著指頭數著日子,再過的不久,便會到的新年。如此佳節,正適合闔家歡聚,團團圓圓過年,便是邊關的將士們,也會放他們一天假,何以在這個時候,一定要趕著虞洛陽離開?虞洛陽已經返回了京城,就算當真要派他去邊關,若是仁慈體貼的君王,大概也是等到過完年再去的,偏偏皇帝如此冷漠且無情。至於其中緣由究竟為何,兩人皆是心知肚明。。
旨意下來了的那一天,虞洛陽當即派人回府,告知了自己的母親。縱然這麼一段時間裡他居於大營,並未留宿府中,但是自己要離開,也不能將親人扔掉不顧,拋在一旁。他回到虞府去的時候,虞老夫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滿眼都是不可置信:“怎麼這麼快就要離開了?”
虞洛陽道:“陛下的旨意,擔心邊關出了變故。”
虞老夫人聽不太懂什麼變故不變故,她隻知道是自己的兒子將要離開了,是兒子無論如何都應該效忠的皇帝做出的這個決定。
可縱然是皇帝,也得體恤體恤民情啊!
虞老夫人說:“阿彌陀佛,就不能改一改,換個人嗎,為什麼偏偏要你去啊?京中這麼多人,為什麼偏偏就是你?”
疊連追問十分哀戚,如同遭受晴天霹靂。
虞洛陽動了動唇角,終究默然。
是了,他也想知道,為什麼偏偏就是他了。說一千,道一萬,禦座上的皇帝有無數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真實的原因……階上的君王,階下的將軍,誰不是心知肚明?
虞洛陽心知虞老夫人對阿鴆的態度,是以根本就沒有說出來,他淡淡的道:“因為我原本就是漠北的統帥……”
君命不可違。
更何況,他的確統禦漠北大軍,鎮守邊關,那是他應當擔起來的責任,無論如何不得推脫,此行,不過是臨行前來與母親道彆。
“就不能夠求一求情嗎?”虞老夫人跺腳,“……陛下就真的這麼狠心,一定要讓你去嗎?”
虞洛陽笑了笑,終於道:“母親,這原本就是我應當做的。”
虞老夫人愣愣的看著他。
虞洛陽心知,自己的母親大抵是不明白其中意味的,但是他也並不需要虞老夫人明白。他心中歎了一口氣,個中種種理由,也並不容許他細說來,倒不如瞞著了。
然而他是這麼想著的,虞老夫人卻不知道怎麼,想到了另一邊,忽然間一拍腦袋,滿懷希望看著他:“陛下不是十分寵信那個什麼永寧侯嗎……你讓永寧侯去求一求陛下啊,說不定陛下就同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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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刹寂靜。
萬沒想到,自己千逃萬躲,克製著避開的名字,此刻卻躍然在耳邊,更無法想到,此刻竟然會從自己的母親口中聽到這樣一句話來。
虞洛陽心中劇震,滿懷的不可置信,他緊緊地盯著盯著虞老夫人,啞聲道:“母親為什麼會這麼想?”
虞老夫人根本沒有察覺他的異樣。原本隻是不過隨嘴一說罷了,此刻越想越覺得靠譜,連忙道:“陛下十分寵信永寧侯,這不是人人都知道麼?兒啊,我尋思著,從前你不是與他關係極好,他還很是喜歡你嗎……不如就讓永寧侯在陛下跟前替你說幾句話罷,換一個人去漠北……”
“就讓永寧侯求一求皇帝,好不好?他這麼喜歡你,一定會儘心儘力的……我實在是舍不得你離開我啊!”
虞老夫人雙手合十,越說越是哀戚,仿佛沉浸入了難以言喻的悲傷中,險些都要落下眼淚來。
一時之間,偌大堂屋內,隻聽聞她哀慟之語。
許久。
虞洛陽澀聲道:“……母親說誰?”
虞老夫人以為著他未曾明白,連忙道:“葉鴆呐,你忘了……就從前你經常去的那個府上,葉鴆呐!”
——原來母親也知道,那個人是阿鴆哪!
虞洛陽不言不語,胸中仿佛有一塊地方嘶吼著,幾乎要燃燒起來。他死死的看著眼前的老婦人,從沒有哪一刻,覺得自己母親這般陌生。
虞老夫人不喜歡阿鴆,他認了。確然,在這個世界上,陰陽和諧乃是天道,分|桃斷|袖,原本就不是正途。他雖然一腔心意儘數付與阿鴆,可母親心中焦憂,卻不是不能理解的。虞老夫人想要撮合他與傅聽音,縱然他心中並不喜歡,但也向來十分克製,從來沒有下過狠手。否則傅聽音一介孤女,無權無勢,還不是任由他拿捏,早就從軍中指個人給嫁了。
他能夠理解虞老夫人的想法,也尊重她愛惜娘家遺孤的意願,隻是若要聽從,萬萬不能,是以這次回京,乾脆搬到了軍中。
但是如今這是什麼?
私底下刻薄詆毀著阿鴆,恨不得毀掉少年與他的所有關係,恨不得敗壞少年在他心目中的所有形象,能離著多遠便有多遠,可這時候,卻十分迅疾的想了起來?
阿鴆!
虞洛陽如何不知道阿鴆在宮中,是怎樣一番遭遇,隻要想起來,都覺得痛徹心扉。原本翱翔與天際的雄鷹,卻被皇帝折斷了臂膀,隻能夠待在那樣狹小的空間裡。用絕情之極的話語,想要斬斷兩人之間所有乾係。可他如何不記得宗律挑釁時少年護在自己前方的身影,如何不記得玉橋之上那樣孤獨而寂寥的神情……
他知曉阿鴆一定有難處,所以阿鴆要他退,他便遵循少年的心意退了,隻是心中憂憂,無處可說。
從前至今,虞老夫人言言語語,隻要提及的阿鴆,向來都沒有什麼好話,可當下她說了什麼?當真出了事情、遇上了麻煩,虞老夫人卻要虞洛陽托阿鴆去求皇帝,因為阿鴆心心念念的是他,所以定會竭儘全力……
實在是太可笑,也太荒謬了!
他已經無數次告知過了虞老夫人,他心有所屬的,他不信虞老夫人會不知曉,那個人就是阿鴆。虞洛陽深深的看著眼前的老婦人,看著她渾濁的眼睛裡綻放出光芒,反複著,喃喃著,念叨著,要請永寧侯去求一求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