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含光殿中再次陷入了慌亂,內侍們噤若寒蟬,早知道大禍臨頭,一個個麻溜的行動起來。
皇帝未曾在殿中停留半步,徑直轉向了後方的湯池,他脫去了少年身上濕冷的衣裳,一層一層,完全被雪水浸透,也不知究竟是在冰天雪地裡跪了多久。他抱著阿鴆沉入了白霧蒸騰的池水中,那身體分明應該是溫暖的,卻冷得像凍透徹了的冰一樣。
內侍奉來了薑湯,阿鴆牙關緊閉,卻無法喝下,皇帝以口相渡,強行給他喂下了。待得阿鴆的身體終於暖和一些後,便擦乾了少年的身體,抱著他回了殿內。
這時節,何太醫顫顫巍巍,早已經在殿內候著了。先前內侍風風火火趕到,一個個的火燒眉疊連的求他趕緊些,他便知道,是永寧侯又出事了。
何太醫把過了阿鴆的脈象,當下花白的眉毛就是一個抖動。
皇帝死死地盯著他,猶如鍋籠上的困獸,啞聲道:“……如何?”
他的雙手已然死死地捏緊,完全不敢接受另外的答案。
何太醫麵色十分凝重:“陛下,還請再切了參片,為侯爺吊住一口氣……臣要施針。”
先前臨潢部落進貢的那一隻百年山參被取了出來,皇帝隻希望能夠有些微作用,墊在了阿鴆舌根。何太醫取出了一排金針,撚著穴位,一根一根的紮下。阿鴆眼睫顫了顫,有那麼一小會兒,皇帝甚至以為他要醒過來了,可到底還是閉著眼睛,隻不過空歡喜一場。
寒冷的天氣已經讓他的意識徹底陷入了昏迷,更不要說原本就沒有幾分求生的意誌。何太醫一路施針下來,待得最後一根緩緩刺入後,兩隻手都在不住地發抖,精力消耗太巨大,有一些控製不住。
皇帝啞聲道:“……他什麼時候才能醒?”
何太醫有一瞬的遲疑。
皇帝何其敏銳,將這一瞬遲疑完全捕捉到了,心臟頓時緩緩地沉了下去。他艱難的道:“不避諱言……有什麼,便說罷。”
何太醫道:“侯爺風邪入體,這倒是小事,但偏偏引發了從前的舊傷,恐怕會落得一身病痛……”他小心斟酌著,猶豫幾分,終於還是道:“陛下,最重要的,侯爺如今根本就沒有了活下去的念頭啊……”
一個病人,連他自己都不想活,那醫者就算窮儘手段,又能夠有什麼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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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身體一晃,很快就穩住,他望著錦帳中殊無血色的少年,恍惚間想起,自己已經是多少次見得阿鴆這般模樣?傷,病……似乎自從自己將他困在宮中開始,那兩個字就伴隨了阿鴆。
曾經的少年神采飛揚,生機勃勃,一劍的鋒芒連他自己都要退避,而到了眼下,卻如此孱弱,百病纏身……
他緩緩走出了內室,心中一片麻木。來到了外間,隻見到了一青衣內侍跪倒在地。
皇帝沉沉道:“主辱臣死,你不知道嗎?”
內侍叩首,道:“陛下,奴婢曾勸過侯爺,但侯爺自己也不願意起來。”
狡辯!
皇帝有那麼一會兒幾乎要發怒,但最終還是沒有爆發出來,榻上的少年如今仍舊在昏迷之中,他原本想將這內侍拖下去直接杖斃……卻又害怕給阿鴆增添了殺孽。
“今日見了什麼人,出了什麼事情……如實說來。”
內侍不敢有隱瞞,事實上也完全沒有隱瞞的必要,當下把今日裡所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阿鴆原本不過是想要去湖邊散散心而已,卻沒有想到遭逢了貴妃,被言語所刺激,自己跪在地上,不肯起來。
皇帝眉心劇烈的跳動,不知道怎麼,想起來那一次從暖閣裡出來的時候的場景,他撞見了貴妃,貴妃嫋嫋婷婷,言語溫婉有力,勸他把一直藏著的人名正言順收入宮中……
他曾經動過那樣的心思,但是終究無法全部折辱掉少年的驕傲。如果當真那般,那也實在是太過於殘忍。當即喝止了貴妃,沒想到她膽大包天,視若罔聞。
皇帝心火幽深,語氣冷凝:“她說了什麼,你一個字也不許漏的告訴朕。”
內侍略略回憶,當下把貴妃今日在湖邊所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複述出來,左右不過圍繞著妖物惑主、媚亂朝綱。皇帝越聽一句,麵色就越是冷了一分,到的最後,心中已經積攢起了滔天的怒氣。
貴妃?貴妃!
他分明早就警告過,教她不許去管阿鴆的事,可她偏偏當做了耳旁風。這般耀武揚威的讓阿鴆跪下,是想要阿鴆跪給誰看?!
“傳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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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不多時就到了貴妃的耳邊,她心中著實是忐忑,上下不安。
先前在湖邊,威風逞了就逞了,終於抒發了她心中的這一口惡氣,但一時間暢快了,回了宮中,又忍不住細細思索起後事來。
她安慰自己不用害怕什麼,自己父親乃是朝中重臣,皇帝不得不倚靠,不看僧麵也得看佛麵。更何況葉鴆身為男兒,以色侍君,她出言勸諫,原本就沒有任何可以被指摘的地方。這般想著,終於心安幾分。
貴妃來到了含光殿,隻覺得氣氛凝重非常,皇帝坐在最上首的位置,臉上什麼喜怒顏色都看不出。
她盈盈行禮,柔聲道:“臣妾見過陛下。”
皇帝漠然道:“貴妃,後宮乾政,曆來都是大忌……你可知罪?!”
竟然是一點情麵都不曾留下,直截了當,就要治上罪名。
貴妃沒想著皇帝竟會這般,勉強的笑了笑,竭力為自己辯解:“陛下是說永寧侯一事麼,臣妾不過為了陛下的威名,一時激憤……”
皇帝冷冷道:“今日一時激憤罰跪朝中大臣,下一次一時激憤你想做什麼,想勾結內外造反嗎!”
這話已經說的是極重了,貴妃駭得花容失色,忙不迭的跪倒:“陛下,臣妾不敢。”
皇帝看著她跪在自己跟前的樣子,一時間心中何止於怒火滔天,更有一股深切的恨意。
“不敢,朕看你沒有什麼不敢的!”
貴妃心中委屈到了極致,她心知罰跪葉鴆,的確過了幾分,可說到底,原本也是為了皇帝英名。這一番良苦用心,何錯之有?
她勉強一笑,解釋道:“陛下,永寧侯終歸是一介男兒,葉家滿門忠烈,鐵骨錚錚,向來都是為人所欽佩的,何至於到了永寧侯一處,便成了這般以色媚上,禍亂朝綱?他迷惑陛下,所為的不過是潑天富貴與數不清的榮華罷了……否則為什麼不上邊關前線去殺敵?”
“以色侍君,絕非賢臣良將所為。永寧侯所作所為,更是敗壞家風,有辱門楣,陛下一世聖名,怎可為了這般小人所壞?陛下切莫為了他的皮相所惑,以至於釀成千古大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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佞臣,孌|寵,以色侍君,敗壞門楣……
皇帝聽得太陽穴突突突直跳,那幾個詞像鑿子一般狠狠地向著他的腦海砸去。他不是沒有想過或許有人對阿鴆會有看法,但下意識的忽略了此事,勒令宮中不許再傳,孰料竟會赤|裸裸的聽見。
他恍惚間想起來,自己當初是如何施展手段、強權逼迫、使得阿鴆不得不順從於他。少年心中沒有哪一天喜歡過這樣的日子,可到了他人口中,卻成了他自甘墮|落,自輕自賤!
皇帝是君主,臣下不敢妄言,於是被非議的一方,永遠都成了阿鴆。那些罵名不會有人敢說他,於是所有人的辱罵和唾棄,都落到了阿鴆身上。他大概能夠想到阿鴆聽到這些時候的心情,恐怕萬念俱灰……也莫不如是了吧。
他的少年,他心心念念的、最為珍愛的少年,明明是一劍霜寒十四州的少年將軍,如今卻被困在宮中,成為了他人口中隨意輕賤謾罵的孌|寵。
百年之後,白骨成灰,史官記敘,又會怎樣來寫他的少年?
——佞|幸讒言,狐媚惑主。
從此背負罵名,再也不能夠逃脫開去。
悲哀的意味從皇帝心臟中漫起,他看著滿目不知悔意的貴妃,看向了四周侍立的內監。他堵得住一個人的嘴巴,卻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到時候,人們會怎麼說他?!
皇帝心中哀慟,目光轉至眼前,愈發生恨,更是平添了幾分寒意:“貴妃乾涉朝政,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今日後貶為嬪,幽閉宮門,永不得外出。”
貴妃一驚,陡然間轉醒過來,這竟然是將她打入冷宮的意思。一時間,什麼都忘卻了,大聲道:“陛下,臣妾也是為了您的英名啊……葉鴆一介小人,魅惑君王,論罪當誅啊陛下!”
皇帝漠然道:“拖下去,堵住她的嘴巴。”
掙紮的聲音漸漸淡去了,皇帝轉身,忽然覺得腳步無比沉重。他緩緩的步入了內室,凝望著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少年。
殿中侍奉的內侍無不是把剛才的話聽到了耳裡,一個個都知曉陛下此刻心情極其糟糕,唯恐觸了黴頭,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絕對不說半個多餘的字。
何太醫道:“該起針了。”
皇帝點頭應允,站立在了一旁,他看著何太醫將金針一根一根從阿鴆體內拔出,見得那原本澄亮的針尖上,此刻都覆著一層黯淡的顏色,就像是汙血。即刻有內侍上前,將阿鴆的身體、麵頰擦淨,少年仍舊閉著眼睛,並未曾有半分反應。
直到所有人都退去了。
皇帝走上前去,坐到了床邊,他伸出了手指,輕輕觸碰過了阿鴆的眉眼。指腹下摩挲的肌膚終於不像開始那樣寒涼,而是一片溫熱。
可少年仍舊不曾醒。
他的容顏看上去是安詳的,如此的寧靜,看上去十分平和與美好,然而他的眉眼已經憔悴到了令人心驚的地步。
皇帝原本就覺得他消瘦,自從這一番折騰後,眼見著又清減了一分,伸手緩緩撫過去,隻覺得入手的頷骨說不出的支棱。
他沒有假手他人,擰乾了巾子,親自擦洗過了少年的身體,握住了阿鴆的手腕,驚覺竟然連自己手指一扣都填不滿。那一小截腕骨支棱棱了出來,血色黯淡,蒼白到了近乎於透明。
少年安靜躺著的那個樣子,就像是已經徹底去往了另外一個世界,若不是胸口還微微起伏著,鼻息間還有些微的熱氣,隻教人害怕……他是不是再也不會醒過來。
皇帝心裡忽然泛起了一股深深的困惑,他不知道自己當年所作所為是對還是錯。曾經他對那一切都是堅信不疑的,若果自己喜歡,那就不顧一切奪過來,留在自己身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不過是有了想要的人而已,難道還有誰能夠攔著他不許他要嗎?
就算那個人心裡並不願意,他也有的是手段令人就範。
——卻釀成了如今的苦果。
他與阿鴆,如今君不君,臣不臣。少年時期阿鴆為了救他奮不顧身,談起來時眼睛裡是從不曾掩蓋的仰慕與笑,而如今,卻化作了一片無時無刻的漠然與忽視。
他真的應該不顧一切的把少年留在自己身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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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太醫早已經成了含光殿的常客,如今日日來與阿鴆施針,他把過阿鴆脈象,知道危險已經解除,情況正在一天天好轉,但卻無法令阿鴆醒來。他心中另外擔憂一件事情,斟酌許久,有些猶豫,還是應當告訴帝王。
“侯爺身上原本就有舊傷未曾好全,如今雪中跪了許久,寒氣深入骨髓,已經沒有辦法清除……隻怕日後每逢天陰雨濕,肩膀、後腰,還是雙膝,就會寒氣發作,隱隱作痛。”
“……可有法子治好?”
“積重難返,無力回天。隻可緩解,卻無法根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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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都忘記了,自己是怎麼走出的含光殿,那一道道寬闊的柱梁仿佛帶著千鈞壓力的牢籠,轟然砸下,壓著他的背脊,不得解脫。
都是他造的孽,全部都是他造成的惡果。
可他從來都沒有傷害阿鴆的意思。隻不過是想要將少年留在自己身邊罷了,為什麼就這麼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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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皇帝下朝的時候,得到內侍報來的消息,說是阿鴆終於醒了。
皇帝一時間激動的什麼都忘了,快步趕回去的時候,就見著阿鴆沉默的望著帳頂,即便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也沒有什麼反應。
“阿鴆。”皇帝柔聲道,“你終於醒過來了。”
內侍們端著藥碗,神色有一些愁苦,床上的人對於喝藥這一件事半點都不配合。皇帝親自接了過去,舀起了一小匙遞到了阿鴆的嘴邊。但是從頭到尾阿鴆都沒有張開嘴。
皇帝聲音放柔:“阿鴆,你該喝藥了。”
含光殿裡,馥鬱的龍涎香下,有一股根本壓不下去的清苦藥味。自從阿鴆病了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座大殿都是如此的沉悶而讓人窒息。
阿鴆連舌根都有一些發苦,他怔怔的看著此刻坐在床邊的人,看著這個人滿臉柔和的神色,極力想要分辨出來,這個人究竟是誰。大腦裡的思維仿佛全部亂糟糟做了一團,根本沒有能夠理清楚的能力,他用了許久,竭儘全力的辨認著,終於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是皇帝。
他的君主與帝王。
他被稱為禍國妖物……所迷惑的對象。
下一刻,仿佛有無窮無儘的悲哀漫了上來。
“……陛下。”阿鴆的聲音當真是嘔啞嘲哳,粗糲難聽,嗓子裡就像是有刀片在刮一樣,連吐出兩個字都無比的艱難。
他低低的,痛苦的,絕望的問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我醒過來。”
為什麼一定要將他從混沌的世界中喚醒,來到殘忍而可怕的現實,他寧願能夠永眠在冰冷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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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駭的皇帝心頭一時劇震,那句話裡透露出來的意思幾乎教他沒有辦法細想。
皇帝按捺下了心頭的不安,勉強的說:“……病糊塗了麼,快喝藥吧,一會兒就冷了。”
溫熱的湯匙就在唇邊,盈盈搖動的藥汁甚至沾染了乾裂的唇瓣,依舊是熟悉的苦澀的氣息,熟悉到了令人惡心的地步。
是不是永遠都是這個樣子,陷入根本走不出來的怪圈。
一次又一次的病倒,一次又一次的蘇醒,永遠都是這樣病弱不堪的喝藥,永遠都在皇帝的掌控下無能為力。
阿鴆看向了皇帝的眼睛,他輕聲說:“殺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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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眸是如此的安靜,隻輕飄飄的說出那幾個字,就像是吐出最微不足道的建議而已。
然而其中所蘊含的意味卻教人膽戰心驚,皇帝原本見著他醒過來滿懷驚喜,根本想不到會是如此自我毀滅的一句。
皇帝立刻沉聲駁斥:“阿鴆,你說什麼胡話。”
——即便到這個時候,皇帝都覺得,他是在說胡話啊!
當真是胡說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