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這聽上去並不像是皇帝會做的事情,令阿鴆都有一些困惑,然而他又的確提不起來什麼精神,昏昏沉沉的又閉上了眼睛。
半夢半醒間似乎被人抱下了馬車,再度醒來後,阿鴆發現,已經來到了一處陌生的地界。大概是皇家的某一處彆院,單單看著擺設,也與那些行宮截然不同。
阿鴆不知道皇帝又起了什麼興致,也不知道皇帝為什麼會帶著自己來到此處,可終於離開了那一座深深的皇宮,縱然還處在深淵裡,卻像是周身的枷鎖都鬆了一鬆。他看著遠處蒼茫的天際,看著巍巍峨峨的高山,遙遙的望著,禁不住有一些出神。
冷風撲刮過了麵頰,阿鴆低低地咳了一聲,這些時日以來,他感染了風寒,一直都沒有停的下咳嗽。
皇帝給他塞了一個暖手的爐子,握住了他的手腕,輸入了自己的內力,心底說不出的擔憂。
他有些不知道這次出行對還是不對,阿鴆的神情裡的陰翳仿佛終於淡去了一些,但與之同時,咳的也越發的厲害了。
按理來說,阿鴆如今這個身體根本就不應該在這樣的冰天雪地裡行走,隻是阿鴆一直望著窗外,皇帝心中不忍,這才把他帶了出來。原本就是害怕他太過於壓抑,這才想要來散散心,總不能一直都關著。
翌日。雪收風停,晴空一碧,萬裡無雲。
難得的好天氣,陽光和煦,灑落下來,照得人渾身都暖洋洋,皇帝帶了阿鴆出來,坐著馬車朝山上行去。這一處彆院就在山腳,是皇帝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修的,本來方便的就是上山禮佛。山上有一座皇家寺廟,據說最是靈驗不過,皇帝從前從來都不信這些,然而此時……卻止不住的想要求一個心安。
車輪聲粼粼,響在了官道之上,半途裡下車緩一口氣,到了道邊的一處石亭。
皇帝攬著阿鴆,笑吟吟的給他講起來了其中的一些趣事,忽然間聽到了刺耳的破空之聲。
“護駕!”
“有刺客!”
兩旁茂密的山林之中,忽然間冒出來了一群黑衣人,個個出手狠辣無比。皇帝瞧在眼中,刹那間色變,此地雖然處於京郊,但無論如何都算是天子眼皮之下,根本不可能是山間流寇。何況瞧著那身手招式,倒像是他那些被流放在外的兄弟所做!
侍衛們紛紛上前想要護住禦駕,卻聽到了箭矢破空之聲,一時間四周當真是慌亂到了極致,皇帝緊緊地攬著阿鴆,護在懷中,唯恐少年受到了半點傷害。他看著身周的情況,心下稍微安定,此行所帶,雖然人手不多,但個個都是精銳,想來很快就可以將情況控製住。
林間樹木攢動,打殺聲終於漸漸停歇,有一人滿臉是血的奔出林中,嘶聲道:“陛下,卑職截獲了對方口信!”
侍衛跪倒在了皇帝跟前,渾身都在顫抖,皇帝下意識上前了一分。卻隻見得雪光猛然一亮,刹那間,那名跪在石亭中的侍衛撩起了長劍,縱身襲來。
“——錚!”
劍鳴之聲刹那間不絕於耳,兩旁侍衛紛紛拔出了長劍,電光火石之間那名刺客被割破了咽喉,皇帝還未曾定下心神,視線餘光裡瞥到一處,登時間目眥欲裂。
阿鴆原本在他身旁,刺客襲擊之時,卻沒有躲開,反倒攔到了他身前,伸手握住了劍尖,此刻隻聽得“當啷”聲響,刺客手中的武器落地,卻現出了阿鴆一雙血淋淋的手來。
“阿鴆!”
皇帝根本不敢相信他做了什麼,死死的盯著他,一時間,腦海中竟然空白一片。
劍刃上全是血,雙手裡也全是血,汩汩的湧出來,殷紅而又刺目。皇帝趨近於瘋狂,暴喝道:“你上來做什麼!”
阿鴆似乎怔了一怔,看著他暴怒的樣子,嘴巴張了張,終究沒有吐出音節來。
他安靜的垂下了雙手,也低下了頭。
皇帝忽然間劇烈的顫抖了起來,與之同時升起了一種深深的驚恐與畏懼。他的聲音向來都是冷定沉著的,如今竟然有一些發顫:“彆怕,一定能夠治好的。”
隨行根本就沒有帶醫官,皇帝隻要瞧著阿鴆鮮血淋漓的手,就覺得那一劍刺在了他的胸口。他根本無法忘記那個樣子……他明明是要將阿鴆推開的啊,為什麼到了最後,少年還護在了他的身前。
恍惚間回到了許多年前,那時候他還隻是個不受寵的太子,阿鴆也隻是個年紀尚稚的少年。千裡奔襲,一路遭截殺,最為凶險的一次,他原本想要令阿鴆離開,可少年最終仍是擋在了他的身前。
時隔多年,一如往昔。
阿鴆……
皇帝心中酸楚到了極致,幾乎要落下淚來。
不過做了最粗略簡單的包紮,皇帝什麼都顧不得了,護著少年上馬,同乘一騎,飛奔回京。
可憐何太醫一把老骨頭,還在太醫院裡,又被禁衛們攜裹,風風火火的帶到了含光殿。他心想著不是說皇帝已經出了京城小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一見著皇帝焦躁的神情,心中就暗暗覺得不妙,再見了阿鴆鮮血淋漓的雙手,當即就倒吸了一口冷氣。
掌心指節全是傷口,解開了繃帶後鮮血像泉水一樣湧出來,何太醫清洗傷口,隻見得鮮血浸出了一盆又一盆。
那顏色當真是觸目驚心。阿鴆的手……或許根本保不住了!
何太醫忙碌了許久,才終於將阿鴆手上的傷勢初初處理定,他隻覺得再沒有像眼下這樣糟糕的地步。
皇帝召他出去問阿鴆的情況,見著他的神色,心臟就漸漸地沉了下去。
何太醫顫顫巍巍道:“陛下……”
.
皇帝轉身回去的時候,大殿裡安靜極了,兩旁的人都被擯退了,隻有阿鴆一個人安靜的坐在窗前。陽光灑入了窗扉,照在了潔白的繃帶上,明明是乾淨的顏色,皇帝卻覺得說不出的刺眼。
少年聽到了他的腳步聲,並不曾回過頭來。
皇帝慢慢的走了過去,卻並沒有坐在另一邊,而是半跪在了少年的身前。阿鴆或許從沒有見過他這般的樣子,轉過了頭來,漆黑的眼眸正正對上他。
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歡喜,交織在了一處,柔軟做了一片。
皇帝啞聲道:“你怎麼就這麼傻!”
明明那個刺客隻能掀起一點點水花,阿鴆卻還是站在了他的身前。縱使平日裡再過冷淡,到了生死的關頭,下意識的反應,卻根本做不得假的。
皇帝幾乎沒有辦法形容心底生出的歡喜,卻更有數不清的酸楚與憐惜。阿鴆知不知道,這樣做會導致他的手變成什麼樣啊!或許是知曉的罷,畢竟阿鴆是執劍的,卻依舊沒有半點猶豫。
“您是陛下,是天下的君主……很奇怪嗎?”
皇帝激蕩的眼神凝了一凝,他意識到或許弄錯了什麼。皇帝啞聲道:“隻是這樣嗎?”
阿鴆避開了他的目光。
皇帝心中那股激蕩的情緒漸漸冷卻了下去,就像是有瓢潑的冷水澆下,熄滅了所有的火焰。他原本以為阿鴆在不自覺處已經動心,卻沒有想到竟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為人臣子,本分所在罷了。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這一切都是他一廂情願。
可不是麼,從前阿鴆提劍站在他身前,也並無任何私情與雜念。
苦澀升起,漸漸彌漫過了整個胸腔,席卷過了心臟,絞得他幾乎不能夠呼吸。
皇帝半跪在阿鴆身前,還能夠聞到苦澀的藥粉味與根本壓都壓不下的血腥氣,他忽然感到了無比的頹然。
“阿鴆。”他嘶啞著說,“你難道當真對我沒有半點情意?”
一時間,花窗前靜默,隻有陽光照過塵絮,飛舞之聲。
皇帝終於聽到少年開口,那話語令他所有的心緒都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