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阿鴆走過去,擰開門,發現來人是顧沉。
顧沉揉了一把他的腦袋:“阿鴆,下去吃飯了。”目光在少年的身上掃過,停頓了一瞬,忽然逸出了低低的笑聲:“……小花貓。”
阿鴆低頭一看,不免有些赧然。剛才過來的時候太著急,沒注意沾染上了顏料,再加上手上原本有的,此刻當真是青一塊白一塊,看上去好不狼狽。他匆匆的把手上顏料洗掉,又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跟著顧沉下樓後,發現客廳裡整整齊齊,竟然隻差他們兩個了。
顧父放下了手中的報紙,推了推眼鏡:“怎麼耽擱這麼久。”
“好啦,阿鴆在樓上畫畫的是不是?我和老頭子都看到了。”開口的是外婆,顧母的母親,沈老夫人。她笑眯眯的,“……這人老了呀,就睡不著了。打早上我和老頭子去散步,遠遠地就瞧著阿鴆架著畫板哩!三天不練手生……能夠牢記著手上的功夫,這樣勤勉,其實很好。”
阿鴆不好意思的應了一聲。
沈老夫人醉心於藝術,年輕的時候曾經去西洋留過學,顧鴆的一手畫技就是學自於她。當然,也已經荒廢許久了。
既然沈老夫人都已經發話了,顧父自然不好再說什麼,一行人便朝著餐廳走去。
顧琛走到了餐廳中,腳步頓時停了一瞬,那隻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卻被他身旁的人悉數收進了眼底。
顧家的餐廳是方形長桌,向來都是左右分坐,想來大家都各自有各自的位置。
顧琛曾經在這張餐桌上也有一個小小的位置,但是這一次他是第一次來,按理來說根本不知道應該往哪裡坐,他也很有些好奇自己會被指往哪裡坐。
換了時間,換了年齡,換了一幅偽裝的外殼,還會是曾經的那個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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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老夫人忽然開口:“……小琛過來,坐在奶奶邊上,陪奶奶吃飯。”
顧沉愣了一下。
今兒個怎麼直接給他換了個名兒。
他平日裡並不是坐在顧老夫人那一邊的,而是與阿鴆坐在這一側。但是這個時候,也不好拂了老人家的意思,正要邁步走過去,卻被喝止。
顧老夫人半點不在意他:“沉沉你過來做什麼……過去過去,我是讓小琛過來呢。乖孩子,快來,讓奶奶多看看!”
顧沉倏忽間醒悟。
沉,琛。
這兩個字,念起來……實在是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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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仿佛暗流湧動,平靜的湖麵下,似乎有什麼在跌宕起伏著。但是很快就散去了,仿佛從頭到尾都隻是錯覺。
顧琛聽話,乖乖的坐在了顧老夫人的下首,老太太撫摸著他的手背,滿臉疼惜,根本舍不得放下。顧老爺子咳了幾聲,好不容易將她勸止了,顧老夫人的目光仍舊沒挪開。
顧琛露出的表情有一些受寵若驚,又有些難以招架的窘迫,他道:“奶奶,不是說陪你吃飯嗎。”
顧老夫人連連點頭:“對,看著我的乖孫孫,我都能多吃下兩碗飯。”
顧琛麵上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看在顧老夫人的眼裡,真是看哪兒哪兒順眼,越看越喜歡。瞅著他身體瘦弱,連連的囑咐,讓他多吃一點。
顧老夫人眼裡的喜愛幾乎是溢於言表,在場的所有人都能夠看出來。曾經的那塊心頭肉,此刻卻是往後站,被扔到了另外一邊。
顧琛不動聲|色的看過去,眼角的餘光裡,就瞅見阿鴆坐在了最末尾的一個位置上。他的對側空空蕩蕩,此刻看著,孤孤單單,好不可憐。
顧琛心底冷笑了一聲。
——那曾經是扔給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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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了早餐以後,顧琛被幾位老人拉著,閒話家常,半點也脫不開身。昨夜裡幾位老人家都害怕他累著了,因此有心克製,到了今天,瞧著他精神還好,終於沒有了顧忌。
上一世的時候,顧琛其實是有一些害怕的。那個時候他回來的實在是太晚,所處的環境也實在是太糟糕,隻要想起自己肮臟不堪的過往,就覺得沒有辦法麵對,是以麵對這些至親之人時,一直都畏畏縮縮,心懷畏懼,是以抬不起頭。
他隻顧著自怨自艾,卻忘了,自己越是抬不起頭,看在彆人的眼裡,就會越發的上不得台麵。到後來,一開始還能夠見到的一點點關心與疼愛,也隨著他的畏縮與抗拒,漸漸地消失了。
後來顧琛終於想明白了。
錯的不是他,他又畏懼著什麼?
隻是他醒悟的時候實在是太晚,晚到了再也無法拯救,而如今,卻剛剛好。
……
顧琛抬起頭,撿起來了曾經的趣事兒,慢慢的說出來。他並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誇大其詞,隻是平平的說著,並不加任何的雕飾,然而聽在了人的耳朵裡,卻說不出的心酸。
顧老夫人看著他,更是要落下淚來。
這是他顧家金金貴貴的乖孫孫啊,合該被捧在掌心,享受眾人的疼愛,怎麼就偏偏遇上了這樣一遭,流落在外,受儘千辛萬苦。
顧老夫人心疼道:“小琛,以前的事兒……你覺得委屈嗎?”
委屈?
顧琛愣了一下,心念電轉,立刻決斷。
他坦然地笑了起來,語氣更是雲淡風輕:“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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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字在舌尖上一轉,顧琛心裡明白得很,現在根本沒有到談論這個的時候。
顧老夫人卻並不這麼想,滿臉都是疼惜之色:“是我們把你弄丟了,讓你一個人在外麵,吃儘了苦頭……委屈了就說出來呀,小琛,告訴奶奶,沒事兒的。”
顧琛聽著她慈愛的聲音,還有並不掩飾的神情,心中當真怔愣了。片刻,他搖了搖頭:“我原本也覺得很苦。可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原來是有人愛我的……便不覺得委屈了。”
話音剛落,眾人麵上皆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