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惜才之心02(2 / 2)

容璲打量了一下傅秋鋒:“明天隨朕去趟國公府,然後再陪朕去北山打獵。”

傅秋鋒準確地走到桌邊給容璲倒茶,聞言詫異道:“您也會打獵?”

容璲有種被輕視的不爽:“騎射而已,有何困難。”

傅秋鋒對容璲多點刮目相看:“若有十箭,陛下馬射能中一環幾箭?”

容璲不禁沉默,暗忖馬射能中就不錯了,還講究幾環。

“到時你自己看。”容璲麵不改色地說,“前提是你眼睛能痊愈。”

傅秋鋒點頭,他沒說話,容璲也沒起頭,兩人在屋裡坐了一會兒,傅秋鋒先開口道:“陛下要沐浴嗎?灶上燒著水呢。”

“朕怕你燙著自己。”容璲懷疑地看他。

傅秋鋒站在桌邊,自然道:“臣是說喊小鹿倒水。”

“……虧朕還以為你有多誠心。”容璲失望地哼道,“去吧。”

傅秋鋒出門找了林錚的書童小鹿,他正在背藥方,見到傅秋鋒後忙提醒道:“傅公子,您一會兒該換藥了,千萬彆忘記。”

“嗯,多謝。”傅秋鋒隔著紗布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托小鹿給浴桶添上水。

容璲在屏風後換下衣裳邁入浴桶,水溫稍有些熱,讓他昏昏欲睡,他提起些精神趴到了浴桶邊緣,懶散地喊了聲傅秋鋒:“知道朕為何要去打獵嗎?”

傅秋鋒靠著牆邊過去:“臣不知。”

容璲心情複雜地喟歎:“那你猜猜,算朕拜托你。”

“……莫非與密道有關?”傅秋鋒試探問。

“你每次都能猜中,真讓朕心生不悅啊。”容璲往水裡沉了沉,溫水沒到脖頸有些憋悶,他壓著胳膊低下頭,沒頭沒尾地換了個話題,“頤王今天來找朕。”

傅秋鋒略一思考,想起頤王就是容璲現存的兩個皇兄之一,聽說為人淡泊名利,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朕厭煩他。”容璲語氣一狠,“朕恨不得讓他死,但朕沒有理由殺他。”

傅秋鋒摸到臉盆架邊上,把水桶剩下的水倒了些,摘下眼前的紗布洗去殘留的藥膏,一邊說道:“陛下息怒。”

“他每次來見朕,都是為了什麼書畫名帖,朕也有喜好的東西,為何朕不能像他一樣專心致誌?”容璲擰緊了眉,“朕也曾被推進池塘,那時朕不會遊水,瘋了似的喊救命,他抱著先帝賞賜的硯台路過,滿麵興奮,連看都未曾看朕一眼。”

傅秋鋒擦著臉走到屏風邊,睜開眼眨了眨,眼前忽然浮現一片淩亂的光影,他連忙凝神細看,浴桶的輪廓逐漸清晰。

“朕不知他是真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還是根本不在意朕的死活,可朕每次見到他,朕都忍耐不住這股要將朕焚燒一空的嫉恨,朕要在永無休止的爾虞我詐中一直掙紮到死嗎?”容璲的呼吸急了些,掐著浴桶的邊緣,指節捏的發白,“朕想要的東西,何時才能徹底屬於朕?朕是真的想要嗎?……朕有時也羨慕你,若隻是為某人效忠便能心無旁騖,也許就沒有朕這些煩擾。”

傅秋鋒稍感錯愕,容璲的背影出現在他眼裡,雖然還有些模糊,但他確實能看得見了,但更讓他難以置信的是容璲竟然也會羨慕他。

他並非心無旁騖,容璲也並非毫無迷茫。

“過了今晚,朕還要說服襄國公,要查出密道所在,要讓陳峻德認罪伏法,順理成章治他黨羽一乾人等的罪,要讓北幽再不敢進犯大奕……”容璲直起身子往後靠了靠,長舒口氣,緩緩笑了,“朕很累,這些話,朕從未對人說過,你若敢背叛朕,朕就把你的腦子一勺勺挖出來,這可不是恐嚇。”

傅秋鋒舔了下發乾的唇,目光停在容璲發絲半掩的脊背上,他的肩胛有成片的疤痕,麵積很大,像是在粗糙的牆壁上用力碾磨所致,疤痕已經很淡,應該過去了很久。

傅秋鋒垂下眼簾,一瞬間他的心頭像飄落了一片樹葉,無關緊要的重量,卻轉眼讓他的情緒蕩起層層漣漪。

不用容璲回頭,他都能感受到容璲眼中冰冷的焰火和決絕,他在容璲的威脅裡聽出了即使有所迷茫,也仍舊不甘停留的戾氣,不容許任何質疑阻攔。

容璲驀地察覺一陣來自背後的審視,他轉過身,傅秋鋒低垂著頭,眼睛眨的很快。

“你能看見了?”容璲問他。

傅秋鋒搖頭道:“沒有,臣稍後要換藥。”

傅秋鋒才說完,被容璲留在屏風上的墨鬥就從上方探出半截身子,啪嗒一下落到了他肩上,傅秋鋒反射性地瞟向肩頭,墨鬥和他對視一瞬,轉頭對容璲嘶嘶幾聲。

容璲眼神頓時玩味起來:“愛卿,欺君可不好。”

“……臣就在片刻之前才恢複視覺。”傅秋鋒隻好坦白,“隻是還看不太清。”

“哼,要朕叫你愛妃嗎?”容璲挑眉,“看不清,那還是看見了什麼。”

傅秋鋒稍感局促語塞,彆過頭:“隻是不小心看見一些陳年舊傷。”

容璲斂眸盯著水麵,房間內安靜少頃,他淡淡地說:“給朕拿套衣裳,跟朕去個地方。”

傅秋鋒如蒙大赦地轉出了屏風,把容璲今天給他買的新衣服拿過去,非禮勿視般地低著頭。

容璲換好衣服,發自內心地感慨道:“這顏色朕穿比你好看。”

傅秋鋒嘴角一抽,心說你對自己的美色還真有數,他暗中抬眼,藕色衣袍繡著幾支臘梅,外罩一件透明紗衣,在燭火下流光溢彩,容璲發覺他抬了頭,故意朝他眨了眨眼,指尖挑起一縷潮濕的頭發撥到身後,笑靨如花伸手接走了墨鬥。

“陛下要往何處?”傅秋鋒定了定神問。

容璲盯著他不答話,隨後又走近了幾步,注視著他的眼睛。

傅秋鋒不禁有些戒備:“陛下,您並無此意。”

“你又想到哪去了,你之前……”容璲費解地沉吟,傅秋鋒的目光透過上翹的睫毛,依舊銳利,又被濃密的黑色羽扇襯出幾分神秘和幽深。

“之前?”傅秋鋒更是不解,他心底一震,心說該不是留了奇怪的後遺症吧,連忙閉眼揉了揉。

容璲望著傅秋鋒闔眼時落下的陰影,乾咳一聲,扯住他的袖子就走:“去找林錚問問,這老大夫的藥不能輕忽。”

傅秋鋒莫名其妙地被容璲扯到了林錚麵前,林錚看了看傅秋鋒,撲哧一聲,指指鏡子讓他自己去看。

鏡中的雙目沒有任何問題,隻有睫毛長了不少,像在眼瞼勾出一道黑線,沒有化妝也平添神采,傅秋鋒扣上鏡子,不免感到一陣無可奈何。

林錚故意單手擋著臉裝作小聲對容璲說:“其實那盒藥膏是給愛美小姑娘的睫毛增長藥,不治病,他現在恢複了,說明他已經完全原諒你啦!”

傅秋鋒聽著那聲張揚的尾音,簡直生怕他聽不見,他又生出些許無力感,轉頭道:“林前輩,這樣欺騙患者,不太好吧。”

“我開心就好。”林錚一攤手,然後問容璲,“你要不要也來點?安全無害有奇效。”

“好意心領,不打擾前輩了。”容璲板著臉拽走傅秋鋒,一口氣出了竹韻閣才低聲罵道,“這□□湖郎中還是這麼不靠譜……你真不怨朕了?”

傅秋鋒深深歎出一聲:“臣本來也沒怨您,隻是冷靜一下而已。”

“那你現在冷靜完了,準備熱情了嗎?”容璲戲謔道。

傅秋鋒想了想,問道:“如何算熱情?臣誠心誠意侍寢如何?”

容璲抬手往他背後重重一拍,冷臉道:“再敢說這種話,朕就把你跟傅景澤關一起。”

傅秋鋒咳嗽一聲跟上容璲,忍不住笑了起來,認真賠罪道:“臣絕無意調戲陛下。”

容璲:“……”

容璲瞪向傅秋鋒,傅秋鋒立刻轉移了話題:“陛下要去哪?”

“冷宮。”容璲抬起頭,望著天空高懸的彎月,夜風也在話音落下時恰到好處地送來些許涼意。

傅秋鋒一怔,他不知道容璲是否把哪個妃子打入過冷宮,但容璲行走的路線卻讓他越來越熟悉,直到他們停在了最初見麵的宮牆下,柳葉已經翠綠繁茂。

“此處並無人居住。”傅秋鋒有些疑惑。

“曾經是有人的。”容璲的嗓音在寥落的夜幕裡有些縹緲,他和傅秋鋒走到門口,用力推開了厚重的大門,門軸摩擦聲驟然劃破草木蕭疏的庭院。

地磚縫隙遍布苔蘚,風吹過枯枝傳來陣陣嗚咽,窗紙破了許多窟窿,窗欞和屋簷又掛上蛛網。

傅秋鋒敏銳地感受到一陣隱晦的落寞,他什麼都沒帶,但還是問容璲道:“要打掃一下嗎?”

容璲不常來此,更多的時候是在宮牆外靜立一夜,他伸手摸了摸窗欞上的積灰,搖頭苦笑道:“月缺尚有圓時,人死卻不能複生,再打掃宮殿有何用處?”

傅秋鋒也沉默下來,這種感覺他再清楚不過。

“你不好奇朕背上的傷怎麼來的嗎?”容璲指了個方向,帶傅秋鋒沿著宮殿走到後院,他撥開一片雜草枯枝,露出宮牆下一個窄小的洞口,“朕小時候,常常躲著宮人從這裡爬進來,給娘帶些饅頭剩菜,可後來朕長大了,即使拚儘全力,被磚石蹭的渾身是傷也鑽不過來。”

傅秋鋒聽著容璲平淡的語氣,咽喉突然開始刺痛發酸。

這間宮殿宛若廢墟,他盯著那麵斑駁龜裂的宮牆,仿佛穿過不可逆轉的時間洪流,看見了那個瘦弱而執拗的孩子。

容璲停頓片刻,回過頭去望著那座夜色中朦朧的宮殿,像是發呆,也像回憶,良久才道:“太後不是朕的母親,她隻是搶走了一個母親的孩子,朕的親娘本是相府千金,先帝昏聵聽信讒言錯殺忠良,她也不得不淪落宮中為婢,先帝強迫她,封她為妃,給她百般寵愛,卻又因她求先帝為丞相平反而將她打入冷宮,那年朕才五歲,就不得不認另一個每天冷眼相對的女人做母後。”

傅秋鋒站在容璲身側,這些話容璲也應當從未對彆人說起,他輕輕抬手,遲疑著,還是在容璲後肩輕輕壓了一下,當做安慰,然後飛快地拿了起來背到身後。

容璲翹了下嘴角,笑容裡滲出一絲苦澀:“後來……宮裡出了事,先帝扔下一眾嬪妃皇子公主逃往南方,朕也趁亂逃了出來,半年之後先帝帶兵奪回京城,但朕卻不想這麼回去。”

“先帝不在乎朕,太後不認可朕,那朕就偏要站在這萬裡河山之巔,令四海八荒俯首低眉!”容璲沉聲轉頭,看向傅秋鋒,“你說沒有比你更優秀的暗衛,那你有陪朕一同墜入深淵地獄的覺悟嗎?”

傅秋鋒稍微睜大了眼睛,像有一陣磅礴的轟鳴震響耳邊,讓他心生戰栗,又克製不住地激蕩起蒼涼壯烈的情愫,他喉結輕輕滾了滾,然後一撩衣擺單膝跪下,拱手應允道:“臣誓死追隨陛下!”

他盯著地麵那株才頂破磚縫的草莖,如果他曾經的效忠隻是為了逃避人生接連不斷的選擇,隻是害怕再受傷害,那現在聽見容璲一往無前般的堅定,傅秋鋒便無端提起了勇氣,他想再選擇一次,不是因為容璲是皇帝,而是隻為這個人效忠。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