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苦晝短05(2 / 2)

“朕的匕首丟了。”容璲道。

“臣還有。”傅秋鋒提醒他。

容璲愣了愣:“朕賞給你的匕首,沒開刃。”

“那就看陛下的手法了。”傅秋鋒幾乎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容璲是何種表情,他直冒冷汗,頭腦也昏昏沉沉,還是順著容璲的腿趴了下來,儘量輕鬆地寬慰道,“您也可以當做臣口無遮攔害您誤解的懲罰。”

“朕豈是如此小肚雞腸的人!你不喜歡,倒省了朕絞儘腦汁拒絕一個救朕性命的有功之臣!”容璲斥道,他攥了攥手指,從傅秋鋒腰上摸出那柄雕花匕首,拔刀出鞘的一刻,第一次這般猶豫不決。

他沒由來的煩悶怨懟,但所有感情都被傅秋鋒的血衝淡,容璲強迫自己冷靜,鎮定,漠然,就像登基以來一直告誡自己的那樣,他俯身把刀湊道火焰上,隨著他的手而一起顫動的匕首慢慢穩定。

傅秋鋒察覺容璲慢慢掀開了他的衣衫,那雙手在火焰邊烘烤過,暖和又靈巧,一伸到胸前拉開衣襟,再舒緩地從後頸向下掀起,他沉默著咬住了自己的衣袖,期望能在中途昏過去最好。

容璲突然嗤笑了一聲:“既然你不喜歡朕,那換朕來喜歡你好了。”

傅秋鋒口中的布一鬆,一刹那的驚訝和波瀾讓他愣住,但背上驟然一疼,燒熱的鈍刀順著箭杆的方向刺入皮肉,每一寸經脈骨髓都在抗拒的同時又將刀尖深深吞入,痛楚順著脊椎流向四肢百骸,連指尖都不受控製的戰栗,在岩石地麵上抓出道道血痕,傅秋鋒的呼吸猛地梗在嗓子裡,噎成一聲變了調的嗚咽。

容璲在精準操縱內力上已經經驗十足,就算達不到飛花摘葉皆可傷人,但驅使一柄匕首在血肉之軀上橫衝直撞也綽綽有餘。

附著真氣的刀尖劈開肌理,和箭頭蹭出一聲瘮人的噪音,傅秋鋒肩胛像停在花瓣上的蝴蝶一樣向上聳立合攏,細密的汗珠混合著血跡在雪白的背上暈成一幅水墨,容璲咬緊牙關,嘗到一口腥甜,他用力剜出帶著倒鉤的箭頭,將它們甩遠,撕下一片裡衣按住血肉模糊的傷口。

一回生兩回熟,剩下的箭頭容璲已經熟練麻木,傅秋鋒始終沒有開口,他的眸光有些渙散,死死咬著衣袖,在斷續的破碎喘息中逐漸鬆下了掙紮。

容璲快要撕完了自己的衣擺,把傅秋鋒裹的嚴嚴實實,穴包紮所有能做的都做完了,拿開傅秋鋒咬在口中的衣袖時看見了唇上幾道細碎的傷口。

他鬼使神差地用拇指抹了一下,淺淡的血痕在指腹擴散,觸感柔軟溫熱,容璲怔怔地蹭了蹭手指,衝出洞去撿了樹枝枯葉把火燒的更旺。

“傅秋風!傅公子,醒醒!”容璲卷了個葉子,到河邊盛了些水,托起傅秋鋒的後腦慢慢喂給他。

“咳……”傅秋鋒躺在容璲懷裡,回過一神,等他抿完了那水,才急於求證似的問道,“之前,是開玩笑吧,為了讓臣分散注意。”

容璲嘴角一顫,笑容慢了一拍才跟上:“是啊,是玩笑,你好好躺著休息,已經沒事了。”

“那您呢?”傅秋鋒反問,“您也平靜了嗎?”

容璲的笑越發變得苦澀,他抿嘴儘量板起臉,用傅秋鋒熟悉的語氣道:“朕已經平靜了,你知道朕為什麼用幻毒欺騙嬪妃嗎?朕……朕隻要碰到她們,就會想起朕的母親,想起她身上密密麻麻的箭,她隻剩一口氣時用那雙瘦弱的手去擦朕的眼淚,血在朕臉上擦的一塌糊塗……有時朕也會噩夢連連,夢到那血變成褐色的,深綠的,渾濁的粘液。”

傅秋鋒眨了眨眼,隻能看清容璲的輪廓,容璲在耳邊忽遠忽近的聲音催人困倦,但他還是堅持陪他說話,努力保持清醒:“……那一定是個好母親。”

“是啊,但凡朕早到一步,就可以帶她走,但朕來晚了,可笑的是,即便如此朕也沒自責多久,朕把所有的過錯都推給容瑜。”容璲此時的笑稱得上涼薄,他不客氣地譏諷自己,“朕和公子瑜不一樣,朕是自私的,朕永遠不會責怪自己,朕隻會做對自己有利的事。”

傅秋鋒努力地皺起眉,反駁他:“您沒有錯,如果您真的自私,臣已經葬身河底流沙了。”

容璲伸手替傅秋鋒理了理頭發,用袖口擦去他額上的汗:“那是因為你還有用處。”

“臣若沒有用處,也不會出現在陛下麵前。”傅秋鋒輕輕吐了氣,“就算您有目的也實屬正常。”

容璲沉默了一會兒,有些黯然地垂下頭。

“朕當時正在翻冷宮的牆,另一條路上的叛軍追殺容瑜而來,他為了甩掉叛軍,就走冷宮的小巷,小巷狹窄,追殺他的人帶著弓箭,其中一人放了箭,然後就是一片箭雨。”容璲繼續說道,“照看冷宮的宮女內侍早就逃命去了,朕的母親當時就在附近徘徊,容瑜把她推到巷口,她中了箭,就堵在那裡,一個活生生的人,頃刻間就成了冷冰冰的屍體。”

傅秋鋒枕著容璲的大腿,豎起手腕,隨意拍了下他,也不知道拍在了哪裡,權當做安慰。

“都嚴詞澄清了,就彆亂動手動腳調戲朕,否則朕可讓你負責。”容璲抓住他的手,語調低啞的揶揄,“……沈將軍當時負責斷後,隻剩下他所帶的一支人馬還在皇城,他知道朕的打算,趕來接應時與叛軍交手,朕這才得以帶走母親。”

“朕當時已經昏了頭,不敢相信她就這樣死了,那朕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韋淵讓朕快走,沈將軍隻能分出三個人保護朕和追來的韋淵撤離,朕偏要背上她不肯放下,逃出皇城,到了京師也是一片混亂,連皇帝都逃難去了,百姓哪裡還能安全?”

傅秋鋒鮮少聽過容璲談及百姓,如今聽容璲的語氣,並非是他不在意,約莫是提了也隻能徒增悲哀。

“那三個士卒在京城就被大肆策馬劫掠的叛軍所殺,朕和韋淵逃進一戶人家,躲進了院中廢棄的地窖裡,想等巡邏的叛軍離開後再出城,但他們見這戶人家還算富裕,又是臨街視野開闊的地方,就拿它當做了崗哨。”容璲越說語速越慢,有種慘烈的悲愴,好像每提一句都是從緊緊壓在腦海深處的記憶裡現淘出來,“朕一直背著她,她變得那麼輕,好像正在離朕遠去,也變得那麼重,仿佛被這個待她不公的人世拉扯墜落。”

傅秋鋒也不禁泛起遺憾,他親手給父母下葬立碑,搬動逐漸僵硬的屍體時,也是同樣恍惚。

“躲在地窖裡的第一天,那時還好,窖中存了些青菜,朕餓極了,就啃一片白菜,現在想想,韋淵那時比朕都懂事。”容璲發出一聲短促的笑,手指緊緊握著,“可朕的母親……朕一直帶著她,把她也帶進了地窖。”

傅秋鋒這時才感覺事情不對,他舔了下乾燥開裂的唇,疲憊不堪,就稍稍閉了會眼:“隻是城中的富戶,不可能……咳咳,一直用作崗哨吧。”

“當然沒有一直,叛軍在那裡待了十天,頓頓酒肉,沒人在意一個破菜窖。”容璲艱澀地說,“那是朕的母親,天下間最堅強,最美麗的女子,可這十天裡,朕透過地窖蓋子射下來的光,看著她四肢抽搐著僵硬,又無力的癱軟,看著她的屍體膨脹潰爛,腐臭的氣味從令人作嘔到渾噩適應,朕終於接受了……她已經死了,那麼可怖,那麼惡心……”

傅秋鋒瞠目結舌,與其說是受到震撼,更多的是感慨容璲居然好好活下來了。

“朕不想再看到她的臉,朕把她拖起來,臉朝下擺在了牆角,她的胳膊和衣衫黏在一起,朕搬她的時候,凝固的血肉和衣服滯塞的分離,好似扯開了一灘破舊的棉絮,是那種經年碾壓的,不再輕柔,肮臟沉重的合成一片的舊棉絮。”容璲抬手捏了捏太陽穴,深深呼吸,“等院中的守衛終於離開時,已經是第十天,朕去挪那具屍體,然後,她的臉和地麵……”

容璲終於說不下去,右手掩住了眼睛和前額,傅秋鋒看他沒有哭,但痛苦分毫不少。

“朕慌忙逃走了,帶著韋淵,頭也不回的狂奔,把她丟棄在了地窖裡,等朕再回京城,派人打聽過,先帝收複京師之後,有好心人發現了她,收埋了她的屍體,朕為她在故居重修了陵墓,可朕總覺得,朕什麼都沒做到。”

“三皇五帝,聖人君子,販夫走卒,娼妓奴仆……沒有誰是特彆的,如果朕死了,朕也會腐爛生蛆,化成一具白骨。”

傅秋鋒突然想抱一下容璲,如果能讓他溫暖一,好受一,就像容璲喊醒他時那樣,告訴容璲世上還有需要你醒來的人。

可他抬不起手,身體越來越沉,像是要落入一片無底的沼澤。

“朕現在什麼都告訴你了。”容璲滿眼悲悼,看向傅秋鋒時,又有些說不清的柔和難過。

“陛下。”傅秋鋒硬是擠出嘶啞難聽的一聲,“臣的名字,秋水……寒鋒。”

“什麼?”容璲喜憂參半,一麵去試傅秋鋒的脈搏,一麵傾身去聽,傅秋鋒說出的幾個字音有些模糊,但他快就反應過來,傅秋鋒要告訴他自己的本名。

“劍橫秋水,出鞘寒鋒?所以是傅秋鋒?”容璲一攥緊傅秋鋒的手,嘶聲喊道,“朕知道了,但這還不夠,彆想拿一個字就敷衍朕!傅秋鋒!”

耳畔明明是同樣的字音,但傅秋鋒偏生就是鬆了口氣,慢慢闔上了雙眼。

作者有話要說:  ※是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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