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 莊子裡忽然傳出了一些奇怪的傳言。
狗子和二兩是年紀相仿的玩伴,有時候一起乾活, 還經常一起睡, 說的話也比彆人多, 狗子那天就蹲在院子裡挖雜草, 一邊跟二兩說:“他們都在傳呢。”
二兩:“傳甚?”
狗子說:“他們說, 東家是上頭派下來的。”
二兩:“……?什麼意思?”
狗子抓耳撈腮, 想尋摸個好說辭,但奈何肚子裡沒有墨水, 想了半天隻能吭哧吭哧地說:“就是說東家不是人。”
二兩:“……誰?!我家少爺怎麼就不是人了!我看他們才不是人!少爺給他們吃喝, 倒是給他們膽子了!還敢編排少爺!一個兩個就是皮癢!”
狗子連忙說道:“不是這個意思!”
二兩:“那是什麼意思?”
狗子小聲說:“你想呀, 東家年紀輕輕就置辦了這麼大的產業,這個先不說, 就說東家還收留了這麼多人, 就是殘廢的也沒有趕走,普通人做得到嗎?”
二兩與有榮焉的挺起胸脯:“我家少爺肯定不是普通人啊!”
狗子:“他們說, 東家是菩薩派下來的。”
他沒說更離譜的, 還有人說東家就是菩薩下凡。
二兩一愣,他作為林淵的身邊人,竟然也覺得這樣的說法很有道理, 就跟狗子說:“我自幼就跟著少爺,少爺從小就是個仁善人,但凡有事求到他身上,少有不應的, 在少爺身邊做事最好,少爺不挑揀,但凡對人,都是實心眼。”
“以前這樣就罷了。”二兩仔細分析,“可後來到了塢城,少爺見流民可憐,就叫他們過來修房子,後來房子修好了,流民不想走,少爺又叫他們留下來。”
二兩一拍巴掌:“他們說的很是啊!少爺就是菩薩樣的心腸!”
狗子把話往回一穿,眾人又覺得,原來東家是自幼心善,幼童懂什麼呢?肯定是沒人教這個的,這不就是無師自通,生來就待著仁善之心嗎?
於是流言往複傳幾遍,失了真,就變成了林淵原本是天上的善神,見不得人間百姓受苦,便向天帝辭了差事,要下凡拯救蒼生,天帝當然舍不得他啊,自然是百般挽留,可善神脾氣也大,並不給天帝臉麵,偷偷溜下了凡。
有人問:“但東家也趕走過一個人啊,善神做不出來的?”
這時候就有人說話了:“人有好惡,神自然也有好惡,龍王爺行雲布雨,你若是招惹了他老人家,便叫你大旱或發大水,難道龍王爺就不是善神?”
來曆編好了,林淵的出身也被胡編亂造了一通。
說法比較亂,不過後頭他們好像自行統一了,那就是林淵他娘懷孕的時候,夢見天邊一道金光,他娘又驚又恐,就跪下來問大仙所來為何?
大仙就指著她的肚皮說:“天有一善子,今夜入汝腹,此乃大造化,此子降生,汝亦功成。”
所以林淵親娘生下孩子就沒了,她不是死了,她是完成了她的任務,有了大造化,成仙升天了。
再說林淵出生的時候,隻聽見一聲雷鳴,林淵就順順當當的出生了,他一出生,天上的烏雲就自己散開,陽光布滿大地,還有鳳凰領著百鳥在林間穿梭恭賀,連魚都不待在該待的地方了,要躍上岸去,就想離林淵近一些。
流言傳啊傳,終於還是穿到了林淵的耳朵裡。
林淵聽到這些流言的第一反應是“該不會有人要搞自己?”,但是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太可能,畢竟這樣的流言無論從什麼方麵看,都是對自己有利的。
西方講君權神授,就是把君王提升到人上麵。
我國講真龍天子,就是把君王和神等同。
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統治,就像白蓮教一樣,最開始也不過是非常樸素的信仰而已。
但教眾越是深信,就越容易被煽動。
林淵聽完以後,一時之間不知道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
這些流言大概就是莊子裡的人日常沒什麼娛樂活動,加上文化程度低,封建迷信思維根深蒂固,聊閒話的時候聊出來的,隻是聊的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大老粗說出來的話。
“應該是有人刻意編排的。”林淵對薑桂說。
薑桂也是個人精,他點頭道:“這絕不是他們能編出來的,隻是不知道那人為何要編這樣的話。”
編故事的人肯定就在莊子裡,但是莊子這麼多人,口耳相傳,最開始是從哪裡傳出來的反而沒人知道。
不過薑桂讓人去打聽了幾次,這個編話的人就自投羅網了。
他半夜溜出宿舍,就在林淵住的院子門外蹲著,大概是想尋個合適的機會進去,但是裡頭的燈一直熄著,裡頭的人沒醒,他就縮著脖子蹲在那兒,拿起來又可憐又好笑。
還是薑桂進出的時候看見他,把他拎進了林淵的房間。
這人隻看外貌,能有五十上下,他體格看起來還好,但臉和頭發胡子都已經有了老態,他的眼袋很大,看麵相有點刻薄陰森,嘴角向下耷拉著,不是個好接觸的人,他也不敢坐,看到林淵就噗通跪倒在了地上,林淵還沒張嘴說話,這人就自己一股腦全說清了。
“東家是人中龍鳳!”他咬死了說,“這出身才配得起東家。”
林淵問他:“你這樣傳,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這人膝行幾步過去:“小老兒如今五十有二,能活的日子不長了,有生之年隻求能看這亂世平複,天下歸一。東家這一路走來,條理分明,各人各隊各司其職,賞罰有度,東家誌向高遠,小老兒願儘綿薄之力。”
林淵站起身來,將這人扶起來,麵帶微笑地問:“先生哪裡人?”
待林淵問完才知道,這老頭名叫宋石昭,祖上曾是宋朝的官員,後來宋朝亡了,主家殉國,他們這些旁支倒是保全了下來,不過即便保全了,也還記得自己是大宋的子民,時時刻刻想著反元複宋。
他們隱居山林,隱著隱著,就有晚輩下山了,陸陸續續的走了不少人。
都是青春少年,誰想在深山老林裡待一輩子?
說是反元複宋,宋在哪兒呢?皇室血脈在哪兒?反了又擁立誰?
這宋石昭是最後一個離開深山的,也是年紀最大的那一個,他不是覺得不能反,也不是覺得他空有一身本領卻無人欣賞,他隻是覺得不是時候。
等他覺得時候到了,下山了,就因為沒糧沒錢成了流民,一路流浪,陰差陽錯又被買賣交易了幾次,就到了這處莊子。
“你是說,你在幫我收攬人心?”林淵哭笑不得。
宋石昭很認真地說:“東家,您以為這些流言無用嗎?”
林淵搖頭:“有用,但……”
宋石昭:“您怕此時傳揚出去,必然叫狗朝廷發現?”
莊子進出都是嚴密,普通人根本出不去,也無法跟外界交流,這個擔心是不成立的,林淵搖搖頭。
他隻是覺得感覺很奇怪,他有點無法接受。
宋石昭卻說:“東家,您以為您給他們吃穿,叫他們不餓肚子,又訂了規矩,他們就能老實,就歸心了?”
林淵看著宋石昭:“老先生請講,願聞其詳。”
宋石昭終於感受到了林淵禮賢下士的態度,摸了一把自己花白的山羊胡,眼底卻冒著精光:“百姓都是一樣,向來有奶便是娘。”
林淵:“……”嗯……話糙理不糙。
宋石昭又說:“他們沒讀過書,不曉得道德廉恥,知道什麼叫忠義?什麼叫道義?”
宋石昭:“東家,他們如今聽您的,不過是因為您管著糧,管著人,他們怕餓肚子,怕死。”
“您得叫他們知道,跟著您才有盼頭,他們才聽話,才曉得忠義。”宋石昭說,“不然為何曆代皇帝,都傳出生便天降異象,生來不凡呢?”
宋石昭說:“他們覺得您是善神,便會推崇您,聽從您,他們覺得善神也有好惡,就不敢違背您的命令。”
林淵明白了,宋石昭在告訴他,想要讓人在短期內服從他,推崇他,不敢反對他的做法,就是給這些人洗腦。
而洗腦的方法也很簡單,就是利用他們本來就有的傳統迷信思想,引導他們覺得林淵是善神,跟著林淵就有好日子過,而且這個好日子隻有林淵能帶來,彆人帶不來。
“東家,泰定二年,趙醜廝打的就是彌勒佛的旗號。”宋石昭說,“至元三年,朱光卿打的是定光佛出世的旗號,更不說至元四年的背心皆書佛字。”
宋石昭:“招式從不在老。”
林淵笑了笑:“這麼說,我還得感謝您老了?”
宋石昭表情很穩重,但他微微顫抖的左手小指暴露了他此時激動的心情,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願為東家驅使,但有不從,萬死不辭。”
“宋先生嚴重了。”林淵喊道,“二兩!”
二兩連忙在外頭應聲:“少爺,何事吩咐?”
林淵說道:“給這位老先生整理一間屋子,他從此就住這邊了。”
二兩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也沒多問,帶著宋石昭去了偏屋。
走時宋石昭還不停轉頭看著林淵,幾乎是一步三回頭,光看著情態,不知道的還以為宋石昭是新嫁娘,林淵等人走了,才倒了杯茶給自己壓驚。
大概是因為從小長在紅旗下,所以林淵才會對這種方法有抵觸心理?
他自嘲的笑了笑,喝了一肚子茶水。
他想了一夜,不得不承認宋石昭說的是對的。
一個擁有凝結力的隊伍,會比沒有的更強。
這個凝結力可以是統一的目標,也可以是相同的追求,但最有保障的,還是至高的信仰。
但林淵並不想發展成一個教義,他沒有這方麵的興趣。
就算要破除封建迷信,追求科學發展,也得是在人們吃飽喝足能夠開始掃盲以後。
不是現在。
林淵躺在床上看著頭頂的房梁,難得失眠了一夜,翌日起床,二兩看見他時都被他無精打采的樣子嚇了一跳,林淵生的麵嫩,雖然長了幾歲,但沒吹過風曬過太陽,比普通人看起來白上許多,一夜沒睡好下眼瞼就有些泛青,一副縱|欲|過度的樣子。
他最終還是沒有去管那些流言,宋石昭也作為幕僚被林淵留下了。
宋石昭還是有些本事的,他記性很好,可以說是過目不忘,他還擅於繪製輿圖,對事物有不同的看法。
宋石昭認為,人死了就蓋棺定論,死了就死了,沒有輪回,也沒有因果,所謂因果輪回,都是人們說出來自己騙自己的。
他也認為天上沒有神仙,如果天上真有神仙,那神仙也不會來幫助凡人。
林淵有時候都覺得,要不是宋石昭表現的還算正常,說不定宋石昭也是穿越來的。
跟宋石昭談天,對林淵來說是一種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