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沒人再往外逃了?
所有人都在想。
他們像牛羊一樣被趕在一起,年老的兵爺們會把他們挑出去。
壯年男子在一邊,老弱病殘在一邊,楊嶸自己沒能跟自己的兒子們分在一起。
“兵爺兵爺,這幾個都是我兒子,他們離了我就不行,您發發慈悲,發發慈悲!”楊嶸頭發花白,哭得涕泗橫流,抓住老兵的衣袖再不肯鬆開。
兒子們也喊道:“兵爺,他是我們爹,真是!”
老兵不像新兵,戰場上見慣了生死,心硬如鐵,要不也得不到這差事,此時冷著張臉,好似人間的羅刹,語氣嘲諷地說:“還真以為上陣父子兵呢?老成這樣,端的起槍嗎?”
“莫要連累你兒子同你一起去做苦力!”
當兵總比當苦力好,當兵有飯吃,也能休息,要是運氣好,混出頭了,還能混個官當。
做苦力可就是做到死,人形的畜生,除非死了,否則就要一直乾活。
幾個兒子依舊苦求:“大人,大人,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我爹隻是看著老,他有力氣,他能當兵!”
楊嶸卻不求了。
他對老兵說:“兵爺,我這幾個兒子都有力氣,能乾,肯定能當好兵,我就去當苦力!”
老兵不免多看了楊嶸幾眼,樂道:“你倒還有顆慈父心腸。”
“既如此,你們父子再說說話,待會兒我來領人走。”
等父子幾個哭作一團,老兵就坐在一旁的草墩子上看,他也老了,下回上戰場恐怕就活不下來了,這個年紀的兵哪個不是傷痛不斷,陳年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體格也不能跟年輕人相提並論。
“看什麼?想起你兒子了?”同袍忙完了自己的事,一屁股坐到老兵身旁。
老兵搖頭說:“我哪裡來的兒子?婆娘都沒娶上,還兒子。”
他想起他爹了。
他還記得小時候家裡窮,他爹把他賣了,養活下頭的弟弟們。
時間過得久了,他連家是什麼樣的都忘了,在地主家做奴仆,挨打挨罵都是常事,婢女的月錢都比他們這些乾粗活的多,當奴仆,也得跟在主人身邊才有前途。
後來主家的人死了,家產充了公,他們這些當下仆的就有了新去處。
男人們當了兵,女人們……
老兵歎了口氣。
他轉頭看了眼楊家人,心裡有些羨慕。
如果當年他沒被他爹賣了,如今又是什麼樣呢?
他爹是會為了兒子們甘心去做苦力,還是為了不那麼辛苦,叫兒子們跟自己一起去當苦力?
老兵問同袍:“你遺書寫好了嗎?”
同袍:“又不識字,找人寫還要花錢,我早跟我婆娘和兒子說,我要是回不去,婆娘想改嫁就改嫁,隻一點,兒子不能改姓。”
老兵笑道:“總比我好,你還有兩個能掛念的人呢!”
同袍也笑。
媳婦不好娶,就是普通村婦,也更願意找個種地的,而不是當兵的。
好歹種地的能種出糧食,當兵的管不了家裡的事,遠在外頭,撐不起家裡的天——就是月餉,也不一定每月都會發,發了也不一定能到她手上。
比如同袍的媳婦,就是從良的妓,還是年歲大了被趕出來,否則就是妓,他也娶不上。
同袍衝老兵說:“下次若能活著回來,請您去我家喝酒,我那口子做的豆腐能做出肉味。”
老兵:“那可真得去試試。”
他們倆表情都很放鬆。
死在身邊的同袍多了,好像就不那麼怕死了。
以前也怕,聽見要上戰場就止不住的哆嗦,後來似乎就不怕。
死變成了一件極為尋常的事。
老兵對同袍說:“今天天氣不錯,不曉得出征那天回事什麼樣的天氣。”
同袍也抬頭看天:“那誰知道,老天爺又不會提前給我們打招呼,你也彆太好心了,時候也差不多,把人領過去。”
老兵站起來,他的腳尖在地上點了點,鞋子太大,穿著總有些不穩。
“那邊的!跟我走了!”
楊嶸拉著大兒的手:“兒子,聽爹的,彆硬拚,能逃就逃。”
楊大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了。
怎麼逃呢?
哪個又逃得掉呢?
這就是他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