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淵到達汝寧的那天是個大晴天, 春天過去了一大半,再等一個多月就會迎來夏天, 陽光落在地上, 田地裡的農戶在春耕, 陳柏鬆接手汝寧的第一個春天, 百姓們依舊和往年一樣生活, 如果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那就是百姓們比以往更加恐懼瑟縮。
即便陳柏鬆像林淵一樣把大地主全部控製住了,即便他讓農戶們得到更多的利益, 可農戶們依舊不安, 依舊害怕。
人們似乎更喜歡以前的生活, 吃不飽,餓肚子, 艱難的生活, 被壓迫被剝削,可即便如此, 他們已經習慣了那樣的生活, 忽然有個人告訴他們,他們自由了,不用在地主老爺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高租子下生活, 也不用提心吊膽,生了孩子也要把孩子溺死。
他們睜著一雙雙驚恐的眼睛,像鴕鳥一樣埋下自己的頭。
陳柏鬆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
難道人們不是應該開心鼓舞嗎?
林淵策馬進城的時候,轉頭看見的就是路旁的田地, 以及田地裡瑟瑟發抖,用絕望又麻木的眼光看著他的百姓們。
這讓林淵更清楚的意識到了汝寧和其他地方的不同。
在彆的地方,林淵是人們唯一且崇高的精神領袖。
林淵忘記是在哪裡看到的。
科學發展到最後,就會變成神學,精神空虛的人們會不顧一切去尋找寄托,而這個寄托,就是各式各樣的宗|教。
亂世中的人們正是精神最崩潰的時候,高郵泰州以及其它被林淵征服的土地上的人們抓住了林淵,而汝寧沒有。
“大人!”護衛們跟在林淵身後,他們看著林淵策馬,抬起馬鞭,隨風疾馳。
林淵在軍營前勒馬,他胯|下的黑色駿馬如人般直立,林淵坐在馬上,腰挺得筆直,軍營裡沒人不認識他,士兵們在看到林淵的時候齊整整地跪了下去。
馬蹄落到地上,林淵翻身下馬,很快有小兵激動的雙眼泛紅地走過來,小兵似乎想說些什麼,數次張嘴卻吐不出一個音調,林淵看了小兵一眼,臉上又露出了慣性的笑容,他聲音溫柔地說:“把馬牽走,喂點豆料。”
小兵連連點頭,他牽著馬,驕傲的卻像是牽著整個世界。
小兵走路的時候甚至都是同手同腳離開的。
他逃到高郵的時候隻有十四歲,沒有父母親人,逃難的路上處處都是白眼和譏笑。
直到逃到了高郵,進入了軍營,軍營裡沒人欺負他,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每隔七天就會聚在一起舉辦晚會,他們會當著許多人的麵說自己的過去,說曾經的家鄉,說自己是怎麼曆經艱難來到這個地方。
在這個軍營裡,小兵感受了從未感受過的快樂。
在這裡他是被包容的,他充滿了歸屬感,越是如此,他就越敬仰林淵。
他的敬仰是盲目的,不理智的。
可軍營裡大多數人都是如此。
不僅僅是陳柏鬆手裡的兵如此,朱元璋,李從戎,楊子安手裡的兵也是如此。
這種極端的精神崇拜,使得軍權,政權都緊握在林淵手中。
但最致命的一點是,如果林淵有朝一日死亡,這個以他為中心的世界就會迅速分崩離析,瓦解敗落。
林淵自己也知道,但他無能無力,他沒法去大肆宣揚民主和自由的思想。
民主與自由無法生長在畸形的思想土壤上。
隻有等,等著國家穩定,等著新一代接受教育,等著這種極端崇拜落幕,民主與自由才會落在土地裡,在人們的思想中開花結果。
或許等他死了,民主自由才會出現萌芽。
前提是他在死之前能穩定這個國家。
至於他的功過是非,隻能留給後人去評價了。
“少爺。”陳柏鬆離開帳篷,快步迎了過來,他離開林淵身邊已經有接近兩年的時間了,這兩年時間他在不同戰場上流血流汗,隻有夜深人靜獨處時才會想到林淵。
他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少爺了。
那個他記憶中溫和,善良,還帶著一點天真和軟弱的少爺,已經變成了一個冷靜,強大,掌握著生殺大權的掌權者。
這帶給了陳柏鬆一種無法言喻的錯亂感覺。
他希望自己能保護少爺,可少爺並不需要他的保護。
林淵看著陳柏鬆,他也有些錯愕,陳柏鬆看起來更成熟了,如果說以前的他是一匹狼,如今他已經變成了一隻虎,他學會了沉著冷靜,不再像以前一樣總是亮出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胡子長了。”林淵衝陳柏鬆笑,“這段日子,辛苦你了。”
陳柏鬆沉默了,他走到林淵身邊,看著這個比自己矮半個頭的男人。
他比他高,可在他麵前,他卻永遠處於下位。
“進帳。”林淵走在前麵,好像第一次來汝寧軍營的他才是熟悉這裡的主人。
陳柏鬆跟在他身後,兩人一同走進了帳內。
林淵坐上原本屬於陳柏鬆的位子,陳柏鬆的親兵給林淵端上茶水,親兵緊張又激動,他的雙腿都在發抖——上了那麼多次戰場,殺人的時候都不會腿抖,這會兒才抖個不停。
“汝寧的事,你做得很好。”林淵喝了一口茶,他不急著進城,也不急著去料理麻煩,“不用憂心。”
陳柏鬆薄唇緊抿,常年征戰,陳柏鬆如今像一把刀,見過血的刀。
他的臉看上去有些削瘦,讓他的五官異常分明,林淵都不得不承認,光憑外表來說,陳柏鬆長得比他英俊。
“是我沒做好。”陳柏鬆說著他在汝寧做的事,以及他最想不通的地方,“百姓更慌亂了。”
高郵易主,泰州易主,蘇州易主,百姓們似乎都接受良好,他們發自內心的期待林淵帶領他們過上更好的日子,可汝寧為何不同?汝寧的百姓為何不同?
陳柏鬆不明白。
林淵微笑著,像嚴厲又慈愛的父親一樣說:“你已經做得夠好了,這不怪你。”
陳柏鬆低下頭,他覺得羞恥。
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去管汝寧的事,可現實卻給了他一記耳光。
“這樣,我來管,你來看,等事情做完了,你再告訴我你學到了什麼。”林淵輕聲細語,“好不好?”
陳柏鬆猛然抬起頭,看著林淵的眼神中充滿了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