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徐三公子送來信,他在江南之處無人能講,隻好寫信給紀彬,訴說心中苦悶。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在紀彬他們走了之後,汴京棉就陸陸續續到了江南一帶。大家都以為這汴京棉會便宜,許多人家已經準備好購買了。估算的價格也在兩千三千,不超過四千的價格。
這種情況下,不少人家都能買幾兩做個棉衣也行,自己不穿,給家中孩童也是好的。
可汴京棉去了之後,全都是一口價五千五百文,商量的餘地都沒有。當然還有買家,隻是那些本就湊錢真正想禦寒的人,此時望而卻步了。畢竟直接價格比想象中直接翻倍,那就有些不劃算。
如果隻是這樣也就罷了。
江南一帶竟然橫出亂象,先是楚館一個花狀元,也就是花魁,言必稱棉花絕妙。
有這樣的人物帶動,再有幾家年輕公子為棉花吟詩作賦,好像出來聚會不穿件棉衣就是不夠風流。
這樣鬥富誇奇的風氣迅速蔓延,有些人家為了虛榮可以不買糧食,也要買件棉衣。
似乎所有風氣都裹挾著人們必須買棉。
就連揚州徐三公子這樣的頂級豪門都忍不住給紀彬寫信∶浪蕩子弟效仿,好標榜身份。有家人聘妾,地上鋪以棉花,屋內臥榻小凳全是棉花被褥,竟然被標以風流。聯鄂。“惡俗。
最後四個字足以見徐三公子對此風氣鄙夷,但看得出來這種風氣極為盛行。
當然信裡也說,他家趕在頭一茬買的棉花價格,竟然跟後麵大家棉花價格一樣,他跟蘇州的顧八公子被家中族老誇了又誇。
還說明年有好差事給他們。這也算一樁好事吧。
收起信,紀彬算是明白,為什麼汴京棉敢賣這樣貴,估計這些招數早就想好了。原本好好的一件事,為了多賺錢就變得這樣惡心。
這不就是把原本應該降低的價格強行升高,讓富家人買也就算了,那些普通人為什麼要跟著這趟所謂流行。
不過普通人也是最容易被帶動的。
在紀彬之前的古代,也有這種事情發生,明未蘇杭喜愛建院子,普通人就算建不起那樣漂亮的院子,也要花上乾兩蓋個奢靡的兩三間屋子。
跟風這種事確實很可怕。
就說有人為了買棉花賣兒賣女,紀彬都是信的。
紀林收起信,果然奸商在哪都是奸商。
汴京這些種棉的人家,估計早就商議好了,紀彬讓焦家的焦十五焦十六去打聽一下,他們那兩家,跟其他八家不是不和嗎。
看看這其中的價格如何。
等消息傳過來,已經是十二月二十九下午。
這兩家種棉田地都不算多,影響不了其他八家的價格,更沒賣到江南,所以對那邊的事也不了解。
如今汴京棉價在三千文一兩左右,還是他們低價賣棉花拉下來的。
也就是說,那八家人不僅攪亂江南汴京中的棉花價格,甚至把全國棉價都上升一個檔次。
紀彬稍稍搖頭。
為了賺錢,真的臉都不要了。
焦家倒是對這不太感興趣,他家所在的魯地棉價在他們手中,也不會受外麵的影響,更不會像這樣惡意抬價。
紀彬對他們割富人非菜沒什麼感覺,隻是影響到下麵百姓穿衣吃飯,就真不是東西了。
希望明年的棉價會降下來吧。至少他不會賣那麼高的價。
不過誰又知道明年會怎麼樣。
紀彬收拾好心情,不過彆人怎麼樣,他還要過日子啊,引娘還在家裡等著他呢。紀彬回去提筆給引娘寫信,等到一抬頭,天上又下了大雪,不知道引娘這會在做什麼。不過在娘家,應該過得還行?
紀彬嘴角揚起一抹笑,但外麵踩雪的聲音讓他拉回現實。
走進來的竟然是焦十五,焦十五語氣震驚還帶了些顫抖∶紀大哥,太,太子來了!
?什麼?太子來了?!太子怎麼這個時候來?
如今天已經黑了,這就算了吧。
現在可是年二十九,按理說不是事情特彆多,怎麼趕在這個時間來了?
焦十五小聲道∶家主說了,這事隻通知焦老二,還有你我,讓我們趕緊過去。
確實,焦家人太多,太子來這裡的事還是能瞞就瞞。上次太子來了的事,知道的人就不多。
大多焦家人隻知道有事,具體的並不清楚,估計隻有焦家那十六人是明白點的。
這次更是縮小了範圍,瞞著是好事。
紀彬跟焦十五迅速往暖閣走,一般來說紀彬,焦家主等人寫種棉書的時候都會在這裡,這裡寬敞,燒炭火也足。
如今種棉書隻寫了個大概框架,紀彬分出了幾塊出來。
大概就是每一處的棉花都要寫清楚什麼,能畫的要畫出來,病害什麼的也要寫清楚。基本上就是出了個框架,讓所有集家人按照框架填空。
如果臨時想到什麼,再增加幾項,這樣一來,就算寫字不流暢的人,也能找到規律。而且會讓所有地方種棉技巧更加完整。
這也是紀彬為了省時間想出來的辦法。
他跟焦十五走進暖閣的時候,首位的溫和中年男子正在看這些零零散散的紙張。因為是晚上,周圍點了不少油燈,亮度都調到最大。
這個中年人湊在燈下看得很仔細,他眉宇間有些疲憊,整個人的氣質雖然溫和,但依舊能看出來他地位不同,氣場強大還帶了些貴氣。
這種感覺雖然說不上來,但誰都能發現他跟旁人不同。
紀彬焦十五進來,男子旁邊的內侍比了個手勢,讓兩人先站在一旁不能打擾。
這就是太子?
沒記錯的話,太子年齡確實在三十五左右,現在聖人登基的時候,他也是輔佐左右,那時候先皇後還在世,所以聖人一登基,這位就被封為太子。
若是算起來,也當了十六年的太子了。翻過年,也就是十七年。
太子之位讓他身上有了天然的貴氣,舉手投足都是上位者的氣息。就算偶然突出的疲憊,也讓人捉摸不透,跟普通中年人的氣質截然不同。
除了太子之外,他身邊跟著兩個內侍,四個護衛,這樣對太子之位的人來說,已經是輕裝簡行。那四個護衛明顯不如太子這般和善,在紀彬焦十五進門的一瞬間,他們的目光如同實質般看過來。
紀彬甚至扶了下旁邊的焦十五,才讓他沒有當眾出醜。
一時間,暖閣隻有油燈偶爾進迸發出的火星聲。焦家主,焦老二,焦十五,紀彬,都在旁邊候著。
太子明顯是看公文習慣的,眼前的幾本草稿書並未耽誤他太多時間。
等他放下手裡的草稿書,開口道∶我見書中都有空白,偶爾畫了幾株棉花,這書要做出來,是不是還會配很多圖?
不過是翻了一遍而已,竟然已經看出其中訣竅。
這裡要說一下,不是每個朝代的皇上太子都會一口一個朕孤寡人,本殿下等等。不少朝代也有自稱我的。
當然這是比較平易近人的稱呼,如今這位太子,明顯不是個多事的。
焦家主拱手,聲音裡還有些顫∶是的,還會配圖,隻是還在琢磨要怎麼畫的清晰明了。''
太子微微點頭∶可在病蟲害,枝丫剛發,以及棉花各個階段的時候畫出來,若是農人不會畫,可請當地書生畫工在種棉本地畫即可。倒不用你們冥思苦想,也防止有疏漏。
紀彬眼睛一亮,他怎麼把這事忘了,隻想著讓焦家人畫出來,怎麼忘記讓當地書生畫工實地考察呢。
不過這事已經揭過去,太子又仔細看了看∶種棉書的進度比我想的快很快,配上插圖後,約莫明年年底就能做成。
本農業專業相關書籍,能在一年內完成,已經是極快的速度了。怪不得太子會驚訝。
太子看了看他們四人,笑著道∶—時忘神,竟忘了讓你們坐下。
等紀彬他們坐下之後,太子-打量他們,目光在紀彬身上定了定,又繼續問種棉書的事。不止是提問,還給了不少可行的建議。短短半柱香時間,竟然讓這本書更加專業了。
不僅如此,紀彬發現太子雖然看書極快,但明顯過一遍之後就能抓到其中重點。也隻有經驗豐富的官員才有這樣的本事吧。作為太子來說,紀彬覺得他也太合格了。
許是太子語氣溫和,讓原本嚇得半死的焦十五回答起問題都很流暢。
至於問到紀彬這裡,則多是問他為什麼提議做這本書。
紀彬罕見頓了下,拱手道∶當時跟焦十一聊天的時候,一時多嘴,並未想太多。''
太子倒是沒多問,隻是點點頭,也不知道信還是沒信,但話題已經轉到彆的地方了。
這些銀兩被服賞於你等,安心過個年吧。棉花書的事你們做得也有條理,我倒是不擔心了。
太子雖然沒有致歉,倒是解釋了為什麼這麼久才來見他們的原因。來這一趟真的隻是過問一下種棉的事。估計抽出時間,也確實緊張。
經了太傅被貶一事還能想到他們.焦家人看向太子的眼神,已經變得完全不同。
紀彬終於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願意追隨太子做事。這位太子確實是有領袖魅力。
太子在這不到半個時辰就要起身離開,紀彬他們站起來送人,護衛卻讓他們止步。但太子又看了看紀彬,開口道∶你是宿勤郡人士?
紀彬拱手點頭,太子又看了看他∶你家離隔壁興華府距離如何。
紀彬不明所以,但還是回答∶騎馬約莫要兩天時間。
兩天。太子輕歎口氣,到底沒說什麼,隻道,種棉書的事你多上心,若是做得好,吾必有重賞。
說著,太子指了指焦家三人∶讓他們去你家寫書也可。
說罷這話,太子這次是真的離開。
可這些話卻讓紀彬焦家人有些摸不清其中玄機。
但護衛直接攔住他們,並不讓眾人上前再送,內侍語氣帶著笑意∶諸位留步,不用再送。這些節禮你們收下,以後也不要向外提起此事。
若是傳出去,對你們不好。
這是肯定的,如今太子一派被打壓的極狠,傳出此事,那焦家人能有好日子過?再說他們大多數人還在禹王一脈的人家做事。不說出去,反倒是保護。
其實內侍心裡也歎口氣,最近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好不容易空下大半個時辰,太子妃也說讓太子殿下歇息一會。
誰知道太子卻記掛著他要見焦家的事,若是往日讓焦家人過去就好,如今也算順便來了一趟。太子殿下說,他一句話讓焦家人跟那個小貨郎來到汴京,懸而不見,隻會讓人煩惱。對他來說是小事,對下麵人來說,卻是天大的事。所以趕在年前見一見,算是了卻各自的約定。
內侍每每見到太子如此行事,心裡就愈發恨那禹王,恨他手段狠辣,甚至對聖人有些怨言。若是先皇後還在,太子殿下倒也不用受這麼多委屈。
內侍護衛們送著太子離開,隻留下暖閣的紀彬,焦家主,焦老二,焦十五四人。
等一陣冷風吹過,焦家人等人才回神,他們回神後發現紀彬已經在看太子讀過的種棉書了。裡麵倒是沒有太子的自己,倒是用紅筆圈了幾個地方,顯然都是紀彬覺得需要優化,但找不到頭緒的。
但是方才太子已經給了解決辦法。
焦家主見此,忍不住道∶若是能侍奉這樣的主子,倒是不杆我們的手藝。
在此之前,他們是為自家手藝驕傲的,可在各個世家那屢屢受挫,焦家主更是遇到最惡的杭州景家。
雖說他一直攔著焦家人,讓他們不要太生氣。
可作為潛心鑽研種棉技術的家主,心裡怎麼會沒有傲氣。他雖是最慘的,可其他焦家人在汴京待遇也差不多。
既覺得他們的技術好用,又看不起農人,這種情況不止在一個世家裡發生。
這其中當然也有態度不錯的,可都比不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真正看重他們,看重種棉這件事。
紀彬總覺得,若是方才太子殿下讓他們成為自己羽翼,讓他們做各個世家探子,焦家主隻怕都會立刻同意。
可太子並未這樣說,隻是讓他們好好寫書,其他的再無吩咐。
方才他看了太子留下來的賞賜,也都是珍貴卻常見的,就算是穿出去用出去,估計也不會被人發現這是天家賞賜。
若是一方麵考慮的周到可能故意作態。
方方麵麵都如此,就連紀彬也忍不住覺得,他內心更想讓這樣的人當皇帝。總比那個故意抬高棉價,不顧民生的禹王好吧?
紀彬知道太子對棉花上心的原因,必然是知道棉花對百姓來說有多重要。
從那兩戶汴京種棉的人家努力平衡棉價來講,這太子必然知道普及棉花對普通人來說多重要。不誇張地說,在這種天寒地凍的時候,棉花是救命的東西,是跟炭火一樣重要,是跟米麵同樣禦寒的物件。
隻是如今棉花剛剛興起,開始的幾年亂象叢生也正常。
前幾年的高價阻止不了,以後的高價卻是朝廷可以把控,隻看上麵的人願不願意了。反正那禹王肯定是不願意的,他算是已經看出來。
可這些不是他能插手的,他能做的,就是回家之後立刻屯糧蓋房子,努力收攬手中財富。若是汴京真的鬨到不可開交,他也有保護家人的能力。總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才行。
太子都暗示他們要去自家寫書了,豈不是覺得汴京會有大亂子?就算沒亂子,中糧這種事,也沒錯吧?
等打開賞賜,焦家十六人的都有不說,紀彬那份也是單獨放的,隻是一看裡麵的東西,還有年輕婦人的布料釵環用具。
???
這是知道他家引娘?
隻能說不愧是太子了。
在場的焦家人們隱下此事,紀彬自然也是不會亂說什麼。就讓這個年平平安安的過去吧。
等過了年之後,紀彬也就要啟程回家了。
畢竟太子都見到,事情也都交代過,寫書的事就剩細節的完善。-切都可以慢慢來。
不得不說,太子來這一趟,至少紀彬可以安心在年後趕緊回家了。對他來說就是值得的啊。
再說,他覺得太子不見得會輸。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禹王那樣的人,也是坐不穩皇位的。太子領過兵打過仗,從聖人登基那天他就是太子。如今不過是一時困頓。
真要是到了最後的時間,也不會抽出時間找他們了。
如果被這樣輕易扳倒,能坐穩太子之位十六年?
紀彬回到房間裡,已經開始收拾東西了。彆說了,回家回家。
現在他心裡最要緊的時候,就是等開春雪化了之後回家。
這一趟出來也算是驚心動魄,回去後引娘肯定想聽的,紀彬回到房間,又開始寫那封沒寫完的信。
信裡當然不會講這些事,隻挑能說的說一下。
汴京的雪紛紛揚揚,落在各家門戶上。
臘月二十九,倒是各家熱熱鬨鬨,已經準備好過年了。
第二天一早,汴京城裡各處彩樓更多了,各種漂亮裝飾,還有無數舞龍舞獅的新奇玩意。聽說汴京最有名的無相寺還有六頭大象在遊街,引得孩童們沿街追趕,等到了大象停下的地方,發現竟然是和尚在講經。
這和尚見是小孩子過來,分發些祈福的果子,大人過來,便請人坐下講經說法,不願意聽的也沒關係,還有佛寺供的素酒嘗一嘗,倒是熱熱鬨鬨。
紀彬走在其中,覺得過年還挺快樂的。
想必等新桃換舊符,那又是嶄新地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