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紀彬在雜貨店清點貨物。
在這邊經營了不到半個月時間,紀彬雜貨店分店的名聲已經起來了。
沒彆的原因,誰讓他這裡既然聽人訴苦,東西賣的又好又便宜。至少是大多數人家買得起的。
就連有些地痞到這個店裡,都忍不住蹭乾淨鞋底的泥濘,就算地痞也是有煩惱的。雖然跟紀彬這裡的人說了之後也解決不了,但有個傾訴的通道,心情就會很好。
這個店也不會因為你穿得怎麼樣,是什麼人對你冷眼相加。在興華府備受欺辱的普通人,反而能有個喘息的機會。
雖然這已經是紀彬遇到第三個在雜貨店門口餓暈的孩子。
倒不是裝作暈倒,而是真的餓得不行,暈到彆人家門口隻會被趕走,暈倒紀彬店門前,反而會被扶起來,先喂點溫鹽水,等孩子轉醒了,再給些軟和的吃食。
還有人看著他們,不能吃得太急,慢慢來。
雜貨店的眾人當然知道,他們就是討口飯吃,隻要不過分,店裡人都睜隻眼閉隻眼。嚴慶雲他們為了不讓紀彬多花錢,自己買了米粥饅頭備著。
紀彬倒是無奈,這點錢對他們來說都不算什麼,若是能救個餓得沒辦法的小孩,自然沒事。
大家基本上達成一個默契。
知道他們是過來討飯的,也知道他們是故意來過暈倒的,那也沒事,隻要飯食吃到肚子裡,不要騙錢,暈就暈吧。
無論這些孩子們在做什麼,他們也都是一群瘦小乾枯,無父無母,又備受苛責的孩子們。飯都吃不飽,還強求他們心思純潔乾淨。那就是大人們不講理了。
紀彬還在準備玉如意的盒子,又碰到個小孩,臟兮兮的小孩子,眼神帶著怯懦,對麵巷子還有個同樣骨肉如柴的婦人偷偷看著,想看看孩子有沒有得到食物。
紀彬他們假裝沒看到,看著小孩喝了半碗米粥,又裝了幾塊米餅,兩個饅頭讓他離開。
那小孩吃飽了自然有力氣,立刻跑到巷口把食物都給自己母親。
紀彬看著他們笑了下,正好被那婦人看到,立刻帶著孩子躲躲。不過見對方並未計較,這才含淚吃了最近兩天裡第一口飯。
柴力陳乙都在紀彬身邊,兩人竟然有些習慣這樣的一幕。
沒飯吃在這裡才是常態。
至於嚴慶雲,江誌,烏革則是輕輕歎口氣。他們在戰場上,都沒這裡受到的折磨多。
反正也是閒聊,眾人自然聊到邊域,也聊起被紀彬救助多年的夏陽壩的夏大娘。這是很久之前認識的人了。
她兒子在邊關當校尉,許多年都沒回來。
嚴慶雲他們離開邊關也有幾年,自然不知道那邊的情況。但邊關那邊確實管得更嚴了。
雖然夏陽壩那邊紀彬不怎麼去了,但每年的年禮還是在送,柴力堂弟副捕頭柴尺也派人照拂。那夏大娘過得還算可以。
他們看著店裡沒人閒聊幾句,門口忽然出現一個意外的人。見他雙目無神,整個人看起來就很焦慮,可紀彬卻發現了什麼。
駱家主,你這是怎麼了?
紀彬一問,那駱金川才回過神,他好歹也是一家的家主,竟然自己單獨過來,也是稀罕事。就算平日有什麼要說的,也是差人先來問問,然後再安排見麵。
這樣突然找上門的情況,已經很久沒發生過了。
可駱金川卻急著過來,甚至連長隨都沒帶,讓馬房匆匆備馬車,他就到了。
駱金川看看一圈的人,對紀彬道∶能不能下聊。
這當然可以。
紀彬甚至知道他要聊什十麼。
紀彬對陳乙道∶玉如意我要在傍晚送到談知府家中,你多加照看。''
陳乙自然稱是,他肯定會好好照看的!
雖然他們不知道東家在打什麼主意,但所有人默契地不問,問那麼多也沒用,還不如老老實實按照紀彬的吩咐做事。
要是紀彬想讓他們知道,肯定會說出來的。大家對他的信賴就是這麼深。
而走到後麵會客廳的駱金川暫時還沒這麼信賴,他這會就是焦慮。誰都不相信昨天晚上他經曆了什麼。
原本就是個普通夜晚,他確實推遲了去江南的時間,但他給自己的借口是,家裡的事還沒忙完,等忙完了再去,他才不是等巡察使過來。
這位王巡查是什麼人,駱金川也打聽了,很有能力很厲害。但興華府這邊卻像鐵桶一般,就是不給王巡查看。當時駱金川有些失望,準備再次離開。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想等等,再等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畢竟王巡查來了八天,看似什麼都做了,其實是什麼都沒做。駱金川都知道談維壩他們在後麵怎麼嘲笑這位鐵麵巡查的,還說他就是個廢物。
但他在昨天晚上等到了。
他剛進書房,被稱為廢物的王巡查已經出現在房間裡,目光滲人地看向他,要不是駱金川也是一家之主,估計腿都要軟了,肯定會喊出聲。
在王巡查身邊的還有幾個親衛。
要知道駱家的家丁也是極為厲害的,不然怎麼在這種地方護住駱家宅院的安全。可王巡查還是帶著四個親衛到了這邊。
書房的蠟燭燃了四個時辰,知道王巡查帶人離開,駱金川才努力整理腦子的東西。不是他不夠淡定,而是誰攤上這種事,都不會淡定吧。
王巡查來找他,自然是詢問談家的事,來找駱金川核實幾件事情。比如買賣人口,比如對談家私船有沒有預估,更有談家平日的做派等等。可以說事無巨細。
說實話,駱金川覺得自己是在被審問。
可王巡查沒有解釋他為什麼問這些問題,駱金川也沒說他為什麼要答。一種奇怪的默契在兩人之間蔓延。
直到親衛記下滿滿二十張紙張,駱金川卻不敢在供詞上落款。
王巡查看看他,微微點頭∶知道了,這些事確實跟你無關,我們會找到證據。
等王巡查要走的時候,最後開口道∶或許你還可以留下來,興華府以後很需要人手。
留下來。以後。
興華府,竟然有以後這個詞了嗎。
駱金川癱軟在椅子上,頭一次感覺到迷茫。
按理說他可以不講的,但對上這位巡查的眼神跟態度,似乎說了也沒什麼。說了對方也不會強硬拖他下水,隻是了解一些真相而已。
又或者說,王巡查不需要他的供詞,也能拿下談維壩,拿下談家。
誰讓談家的罪行可以殺頭千百遍了。
駱金川坐在椅子上近幾個時辰,站起來的時候整個人有點暈,不過他立刻做了個決定,那就是讓妻兒孩子孫子孫女們都離開。先離開興華府再說。
家裡亂糟糟地收拾東西,隻有他忽然想到什麼,這才來了雜貨店。
駱金川解釋∶如果真的有事,讓家人先走。我,我不知道我該不該走。
他對自己的去留還拿不定主意,但家人先走是沒錯的,不管這裡是好是壞,總要發生一場衝突,他留下可以,家人不行。
談家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或者說談峰是什麼樣的人,他最清楚了。實在不行,他會拉著所有人一起去死。
不能怪駱金川怕,誰遇到這種人不怕。
談維壩做過的惡,不及談峰十分之一。這句話,就知道談峰是什麼樣的人了。
紀彬靜靜聽著駱金川說話。
不愧是商隊老板,就算是突遇變故,還是能條理清晰地說完所有事。畢竟事情太大了。
那談家就像一座山,壓在他們頭頂二十多年。
有人突然說要搬倒這座山.你會信嗎.你會不會覺得自己會被壓倒。駱金川此時的惶恐太正常了。
等駱金川真正冷靜下來,又看看紀彬,問出那句不敢置信的話∶你早知道巡查如此厲害,是嗎?
或者,你早就知道他們在暗中調查?
紀彬笑∶去年宿勤郡棉花案,他提前派人調查,手握真相這才站出來。
今年興華府案,他心裡也是沒底的,可他是太子派來,太子自然有本事給他東西。
紀彬這回答是有重要信息,但又感覺隱藏了什麼重要信息。駱金川有些不解,好像這裡缺了重要一環。
走與不走,都是可以的。就算之後走了,然後再回來,那也是可以的。紀彬認真道,可以理解所有人珍愛自己的命,這點沒錯。但是你要走,必須穩妥。
說實話你走歸走,不要打草驚蛇就行。
駱金川頓了頓,立刻吩咐跟來的車夫,讓他跟家裡人說,可以慢慢收拾,不用著急了。
他活了這麼大年紀,怎麼還沒紀彬沉穩。也是突然被那麼一下,實在沒穩住。不過現在冷靜下來,自然也能思考了。
駱金川在這廳堂裡並未說話,隻是皺眉思考。
紀彬也不打擾,一邊看賬本,一邊看算手裡的銀子還能拿出多少。還有他這十五車的貨也賣了三分之二,要繼續開貨單,讓引娘幫忙籌備了。
最近一段時間實在辛苦引娘,要想想買什麼禮物給她。聽說邊域那邊的羊肉不錯,味道清香沒有膻味,要不然試試。或者看看海外的船隻,有沒有什麼好東西。
紀彬是沒事把家裡都規劃好了,駱金川|才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王巡查說,以後興華府還需要人,這是什麼意思。
紀彬抬頭看了看他,從賬本裡抽出一張紙.章然是興華府的平麵圖。
紀彬煞有其事地給他介紹∶看見沒,這裡是府衙,府衙周圍有一條主街,也就是我們這裡。主街側過去就是海坊的位置。
居民房子也多少集中在主街後麵,其他地方差不多全是茅草屋,以後這些地方都會蓋成民居給百姓們居住。
還有那碼頭,太破了,可以好好修修。這麼好的天然碼頭,竟然如此破舊不堪。以及此地的六個鹽場,鹽奴要放出來吧,那荒地就要分配,百姓們吃喝拉撒,都要管。
這些不需要人嗎。紀彬有條不紊地說著,等駱金川看完,他直接把這個平麵圖扔到火裡。不留一絲把柄。
反正這些規劃早就在腦子裡了。以後再畫也行。
紀彬鄭重道∶在他們考慮怎麼應付巡查的時候,我們在考慮怎麼重建興華府。這麼好的碼頭,這麼好的海灘,怎麼能隻有流血跟人命。
如果說王巡查突然到駱金川書房是給他驚嚇,,畢竟能悄無聲息過來,就能悄無聲息取人性命。那紀彬如今說的話,則讓駱金川感到離譜。這都是什麼?
他不是個純善到被人看不起的小貨郎?他到底在說什麼啊?
談家還在呢,都在考慮重建興華府了?這都哪跟哪?
如果不是已經稍稍冷靜下來,駱金川覺得自己還需要再思考幾個時辰。
就算再思考那麼久,也消化不了紀彬說的話啊。
紀彬確實故意這麼說的。
他說要重建興華府,也隻是他紙麵上的承諾,甚至連太子那邊都沒說過。他能送出去唯一有些內容的信,還是前幾天拜托老溫送出去的。
但紀彬不是過於自信,而且他想重建興華府,就一定可以。甚至可以往上麵要人要錢。
雖然紀彬不能講自己底氣來自哪,可他如今坦坦蕩蕩告訴駱金川,就是讓他也有信心。
重建興華府,並非一句空話。
而是在他寫那本筆記的時候,心裡已經有的念頭。
紀彬說完,繼續看手裡的賬本,也不知道在看賬本還是在思考以後的興華府還缺什麼。
紀彬的淡然自信讓駱金川心裡更加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似乎,真的可以相信紀彬?否則他能這麼淡定嗎?
還是說王巡查他們已經有足夠的把握扳倒談家?
也是,天子震怒,太子督戰。若收拾不了興華府那就怪了。
駱金川沒發現,他已經被紀彬帶偏了。
一個主事的人淡定,是真的能影響身邊的人。
等紀彬送駱金川出門的時候,嘴角還是帶著笑∶送家人的時候說一聲,我提前給你們備禮物。
駱金川卻搖頭∶不用了,他們隻是去玩幾個月,去江南探親,過年還是會回來的。
雖然紀彬其他什麼消息都沒透露,可駱金川顯然有了些信心。但家人還是要送走的。大不了再回來。隻要他這個家主在就好。
就算家主出事了,他家人已經在江南揚州,他們會過得很好。
紀彬實∶那你等我一下。
紀彬讓陳乙去拿了個匣子,這匣子裡放著的,正是給江南揚州布政使的信。上次寫信回去的時候,紀彬就讓引娘把信找出來,連帶貨物一起送到興華府。原本打算當作送行禮的,如今卻提前給了。
紀彬把匣子給了駱金川∶有這封信,他們會有人照顧的。還有這個是給揚州徐家二公子的信,他同我要好,也會照看。
給完這些,紀彬直接擺手,趕緊走吧,他還要看看玉如意的盒子合不合適呢。
駱金川實在沒想到,紀彬竟然早就準備好,甚至不等他提,這些東西都拿出來了。
他這樣的人,說要重建興華府。似乎更加可信了?
不管怎麼樣,駱金川肯定要先回家幫家裡人收拾一下。
說實話談峰最近因為王巡查的事,所以不怎麼露麵,單是這樣駱金川都覺得鬆口氣。若他真的能被除掉?
駱金川心砰砰砰地跳,真的能除掉,那就好了。
看看外麵的郡府,哪個地方都在種棉花,都在賺錢,都在因為太子的政策過得欣欣向榮,隻有他們興華府這麼爛。
他以為會一直爛下去,甚至還埋怨過朝廷,也對朝廷沒有好感。可現在卻不同了。興華府似乎是有救的。
那就賭一把,賭—把狠的。
駱金送走妻兒,從密室裡取出一樣東西。
這上麵是一個破損的木盾,還有一個可這奇異花紋的弓箭。如此的兩樣東西是金家借了他的船之後拉下的。當時被家裡船工撿到問他怎麼辦。
駱金川一眼就知道,這東西絕對不簡單,如此的花紋,根本不是南軍國的物件。可這木盾的材質,弓箭的材質卻是南軍國的東西。他見多識廣,卻也更加害怕。因為裡麵意味著什麼,他是明白的。
按理說這些東西直接扔到大海裡,誰也找不到,可駱金川卻鬼使神差地把東西留下來,然後放進家中密室。
沒想到這東西竟然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或許這東西交給巡察使,會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駱金川想著紀彬,想了想巡察使,心裡已經做好決定。
同樣做好決定的還有李家。
李家父子看著還沒完工的設計圖。
兩乾料的大船,他們自然上心,舊圖紙改來改去,總是不合心,現在航運技術改變太多,很多地方都要再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