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那邊傳來的消息很快,這眉兒還真不是一般人,是專門被訓練出來的瘦馬。無父無母,沒有宗族亦無牽掛,認識的朋友都是一個‘家裡’養出來的,大家存在著競爭關係,即便是友情,也是塑料友情,不怎麼過心,似乎沒什麼東西可以拿捏的。
她之所以死了心的要呆在裴家,是隴家買她時就提出的要求,她早知道自己回不去,敢離開裴家,出去就是個死字,隴家說了,不會放過她。
她不想死,隻得賴在裴家。再說裴家門第不錯,裴明榛長得也好看,委身於他倒是不委屈,做個小妾也沒什麼,不過是爭寵勾男人,這是她打小就學的本事,並不覺得難,反正不管到誰家,她的日子都要這樣過。
要說生出真愛,深情厚意,也不可能。
歡場裡專門訓練出來的人,見過這紅塵萬丈,識得人心萬千,怎會輕易交托真心?除非你碰到了她最渴望,最難以言說的想往。
眉兒老實了幾天,見阮苓苓不再提趕她走的話,隻不讓她隨便走動,不讓見裴明榛,慢慢的,品出味兒來,這位大少奶奶怕是沒辦法,再惡心也得收了她。
當家主母都要麵子,好處總要偏給她這樣的賤人。
眉兒哼了一聲,拆下發間流蘇釵,隨手放在了桌子上。
她完全不想上吊了,甚至還跟小廚房點起了吃的。
然後,她就見到了阮苓苓身邊的丫鬟,叫南蓮的。
“這是什麼?”眉兒看著放在桌子上的小匣子。
南蓮繃著臉,心情不大好的樣子:“我家主子賞你的,叫你出門給自己買點東西!”
眉兒打開匣子,裡麵清清爽爽乾乾脆脆,放的就是銀子:“我?出門?”
南蓮臉色更差:“怎麼,你用的東西,還要叫我們幫忙置辦不成?”
眉兒臉上一喜,立刻就明白了。
這是……耗不住了,要納她進門?
按說裴家不缺采買跑腿的人,可誰叫她馬上要是妾呢?大少奶奶心裡不爽快,這些大小丫鬟們護主不高興,給她臉色,不也正常?
“好啊。”眉兒慢條斯理扶了扶頭上的流蘇釵,笑眯眯應了。
隻要裴家不趕她走,出門就出門,她就不信他們還敢把門關上不讓她進來!大不了……到時吊死在裴家門口,看他們怕不怕!
眉兒就收拾妥當,自己一個人出門了。
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曆,自己一個人,想穿戴什麼穿戴什麼,想去哪去哪,想看什麼看什麼,想買什麼買什麼,沒有人乾涉,也沒有人管。京城的一切都讓她覺得很新奇,什麼都沒玩夠,什麼都沒看夠。
這天回來晚了,可她發現,沒有人在意,阮苓苓也不管。
她眼珠轉了轉,第二天一早,又出了門。回來仍然很晚,也仍然沒人管。
她想了想,也算正常?彆人怕是巴不得她不回來呢。
想通了,她就更加放飛自我,天天跑出去玩。
她感受到了一種……叫做‘自由’的滋味。這是她活了十幾年,從來沒有,也不敢奢望過的東西。
不缺時間,手上也不缺錢,她儘情的打量著,好奇著,感受著外麵的一切。想著以後做了小妾,怕是會圈在小院子裡,不再有機會出門,她很珍惜這段短暫的,偷來一般的時光。
她發現比起清冷沒人氣的大屋子,她其實更喜歡街道上的煙火氣,喜歡濁濁人群裡牆邊伸出的凜冽紅梅,喜歡騰騰水汽下大娘賣包子的笑臉,喜歡小孩子圓圓的天真的眼睛,喜歡……喜歡看一個小木匠刻木頭。
也不能說小,木匠看著有二十多歲了,長得很俊,就是腿腳有些不好,走路快了有一點點瘸,像是受過什麼傷。
他天天坐在鋪子門口抱著塊木頭刻東西,不管什麼顏色什麼形狀的木頭,但凡過他的手,就變的很靈,很好看。
小木匠也不太會說話,見著她就臉紅,各種結巴,可一說起雕工,他一雙圓圓的眼睛裡就都是亮光,和外頭那些小孩子一樣。他也不大敢往她身上看,可但凡她有一點不舒服,他都會立刻知道,會給她用乾淨的布把椅子擦的亮亮,會因為她一個蹙眉猜到她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因哪句話起了情緒,會記得在椅子上給她墊個小軟墊,會猜到她餓了,返身回鋪子裡拿早就買好的蜜餞,會在她都不知道渴了的時候,給她沏上一杯清茶。
她的一切,他似乎都小心翼翼的在意著,悄悄藏在心裡,不想給她知道,卻偏偏一舉一動都露了出來。
眉兒越來越喜歡到這裡來,後來……就不大敢來了。
因為她自己也意識到了,簡直匪夷所思,她竟然對一個窮的不行的小木匠動心!
她不再去看小木匠,可忍了幾天,她沒忍住,悄悄跑過去看了看。
小木匠仍然在刻木頭,隻是不在那麼聚精會神,刻兩刀,就會看向一個方向,然後眼神默默的收回來,刻兩刀再抬頭,又默默的轉回來……
眉兒眼眶有些熱。
都知道她不會來了,還亂看什麼!
她不是什麼好女人啊……
她其實知道,小木匠隻是看起來傻,不是真的傻,他都明白的。
小木匠心神不定,怎麼都完不成今天的工作,抿著唇,一言不發的轉進鋪子,不多時,拿了個木刻的小人出來,把小人放在椅子邊,轉頭就能看到的方向,小木匠才咧嘴露出一個笑,低頭認真乾活了。
眉兒目力很好,離的很遠也能看清楚那尊木刻小人,眼圈一紅,眼淚就掉下來了。
那是……她。
木刻小人和她一樣的眉眼,穿一樣的裙子,梳一樣的發式,連頭上的流蘇釵都一樣。
不敢再看,眉兒捂著嘴就跑開了。
回到裴家的小院子,眉兒再也不覺得輕鬆自在,心裡像被重錘砸過,又悶又疼。
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啊……
然而痛苦幾日,還是沒忍住,她還是出了門,偷偷去看小木匠。
小木匠被欺負了。
他的族人想要搶他的鋪子,還打了人。
眉兒再也受不了了。
夜裡的那些綺念紛紛躥出來,那些要不得的想法,那些決心……她不想再這樣,她想過不一樣的日子!
她跪到了阮苓苓麵前:“求大少奶奶給我一條活路!”
阮苓苓放下手裡賬冊:“不是給了你銀錢,讓你給自己置辦東西去了?”
眉兒額頭貼著地板:“不不,妾蒲柳之姿,怎敢同大少奶奶爭輝?妾斷斷不敢伺候大少爺,不敢起這樣的心思!”
阮苓苓沒說話,端起了茶盞。
眉兒咬咬牙,把這些天的事全說了,包括自己的出身:“妾本不姓隴,也不是什麼大家閨秀,就是彆人養出來的瘦馬……”
阮苓苓其實都知道。
她是放了眉兒出門,卻並沒有什麼都不管,眉兒去了哪裡,見了誰,喜歡什麼東西,她都了如指掌,包括這個小木匠。
眉兒哭的地板洇濕了一小片:“妾之前那麼作……大少奶奶都忍了,大少奶奶是個心慈的人,妾如今彆無所求,隻願大少奶奶放過妾……不,隻要大少奶奶願意幫那小木匠一把,讓妾做什麼都使得!”
阮苓苓頓了頓,才道:“他隻是個沒錢的小木匠,許也不會受你這一片心,你當真考慮好了?”
眉兒聲音哽咽:“是……妾願意。”
小木匠可能不好,不,他本來就有很多缺點,家裡不好,腿腳也不好,可他喜歡她,真心喜歡……小木匠從沒跟她說過一句甜言蜜語,也早就看出她並非尋常良家女子,仍然願意暖她,他從沒說過承諾的話,但她看的出來。
那是一種願意交托全副身心的信賴,飛蛾撲火也會繼續的決心,是她從未曾感受過這樣的溫暖,也從未感受過的酸澀折磨,可她真的……找到了這樣一個人。
怎麼可以錯過?
可能以後會後悔現在的決定,眼下,她隻想這麼做,義無反顧。
房間裡安靜良久,才響起阮苓苓的話:“你先下去吧,我會好好考慮。”
眉兒抹著淚走了。
人離開後,阮苓苓沒有動,看著門口的方向,那裡有一道長長的人影,她之前就看見了。
果然,裴明榛從門口轉進,身影昂藏,長身玉立,看向阮苓苓的眼睛裡滿是驚豔:“夫人好生聰慧。”
阮苓苓撫額歎氣:“人……不是我安排的。”
她考慮過這麼做,但放棄了,萬一安排一個男人,二人看不對眼怎麼辦?現在看對眼了,日後吵架把什麼都抖出來了又怎麼辦?不安全,隱患還多。
眉兒這種經曆的姑娘,她不想交朋友,卻也不想讓她恨她,真有意外,糾纏起來很難打發。
“我知道。”
裴明榛走過來,坐到阮苓苓身邊,端起她的茶盞喝了兩口:“見過陽光的人不會再喜歡黑暗,心跳熱血過的人不會再甘於隨波逐流,人們總是膽子很小,害怕這害怕那,可有時膽子也很大,為了想要的東西,可以不顧一切,跟任何人任何事抗爭。”
阮阮不拘著眉兒,讓她隨便出門,就是想讓她找到自己,喜歡什麼,想要什麼,等她找到了渴望的東西,很想要很想要,彆人的一點點小威脅就不再是威脅,對他們——自然更不是。
阮苓苓輕輕“嗯”了一聲。
她看著這男人喝水的動作,有些怔忡,不知為何,明明已經成親,更親密的事都做過了,可她看到他隨意間表現出來的親密曖昧,還是會臉紅。
她轉頭看彆處:“我本來想看看她喜歡什麼,想要過什麼樣的日子,摸清楚了,我會給她,可沒想到,她給自己找了個情郎……”
坐的有點累,她抬手打了個哈欠。
裴明榛心疼,大手一撈,抱過小姑娘靠在他肩上:“夫人總是心軟。”
阮苓苓揉了揉眼睛,聲音軟軟綿綿的:“我叫人查過了,這小木匠人不錯,隻是命不大好,父母雙亡,自己也意外受過傷,遭族人嫌棄,手藝倒是正經不錯……裴大人,幫幫你夫人,把這件事辦好,成全了他們好不好?”
小木匠這邊不是什麼大問題,眉兒涉及到隴家,就算自己願意走,隴家那邊……
想著阮苓苓就頭疼。
還有點惡心。
真的想吐了。
“夫人之命,安敢不從?”裴明榛正要耍兩句花腔,見小姑娘臉色發白,眉心也蹙了起來,“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阮苓苓順了順心口:“可能是中午吃了糯米,有些返。”
裴明榛趕緊給她拍背,端來溫茶小心翼翼的喂她喝:“怎麼樣,好點沒有?”
一口氣順下來,舒服多了。
阮苓苓看著一臉焦急的男人,有些好笑:“一時脾胃不和而已,又不是什麼大事,值得這般緊張?”
裴明榛卻緊緊抱住了她:“你不要嚇我……永遠都彆嚇我。”
“我會受不住。”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