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叛逆(2 / 2)

"姑姑彆叫我曹大人了,叫我曹寅便好。姑姑如今受封三品誥命,我並無官職在身,是姑姑折煞我了。"

齊東珠抬眼看了看曹寅那張年輕的麵容,卻又沒看出什麼端倪,隻能含糊道:

“喔。宮門就快下鑰了,您快回吧,多謝相送。”

齊東珠說罷,就轉過身,被她拎起的提燈映出稀薄的燈光,映照在她前方潮濕的石板路上,像在地麵上潑了一層融化了的,粘膩的黃油。

"納蘭姑姑,"

曹寅忽然在她身後出聲,那聲音不大不小,剛好順著潮濕的夜風吹入齊東珠的耳中:

"今日姑姑所說,曹某其實…其實覺得不無道理。文人士子皆指點江山,於文墨中揮斥方裘,卻難得有人願彎腰俯首,舍一粥一飯。"

“人人歌頌為眾生之首,為天下表率,卻鮮少有人承托泥淖之重。姑姑獻策滅天花,實為大才之人,今日聽姑姑一席話,曹某茅塞頓開。隻是姑姑,這話兒還是不要跟皇上說了。"

“皇上年少登基,自幼遇險無數,難處苦楚數不勝數,他並非姑姑所想那樣,隻居廟堂之高,也並非天下人所見那般。"

曹寅的話兒很輕,而齊東珠沒有再回過頭來,隻是有些疲憊地笑了:

"曹寅,我是伺候四阿哥的奶母,這輩子若是沒有出現什麼差池,斷不會在皇上那兒顯眼了。今日逃過一劫,我該心懷感恩,叩謝神佛,不是嗎?我一輕如鴻毛之人如何想皇上,又礙得了誰?"

她心中漸漸升起一團壓抑許久的火氣,卻無處發泄,無處安放。是的,她怎能不氣?她並非有意招惹康熙,更沒想過說出什麼驚世哲理,引得這些無可救

藥,深受封建主義荼毒的清朝人瞠目結舌。

是康熙非要刨根問底,非要逼迫威脅,她講了,卻又得罪了他,到頭來他作為皇帝,拍拍屁股走人,去尋下一個消遣,而飽受驚嚇的齊東珠,不過是康熙眼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離經叛道的怪人罷了。

而她也不會再有機會看到四歲、五歲的比格阿哥。沒有機會兌現自己的承諾。

這讓她覺得厭惡極了,口中的話兒自然不客氣,果真讓曹寅一時無話兒。齊東珠憋著氣,向前走了兩步,疏忽又歎了出來。

她到底是個心軟又教養極好的人,曹寅好心送她,又出言提醒,她實在不該話中帶刺兒。對於康熙的態度和心情,她一受過先進教育的現代人自然是覺得無所謂的,但是她也能理解曹寅作為一個沒受過人人平等觀念熏陶的古代人對於他皇帝主子的關懷。

於是她停下腳步,沒有回頭,隻是輕聲說道:

"對不起,是我失言了。曹大人,您前途無量,官運亨通,未來定會有大作為。我言多有失,貽笑大方,卻也盼你日後身在錦繡雲端,多俯首看眾生,多造船渡苦難,也算為子孫後代積德。"

如果齊東珠腦中對於曹雪芹那半瓶油晃蕩的知識還算可靠的話,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未來會任江南織造。

江南是曆朝曆代的稅收重地,更是魚米之鄉,茶鹽之鄉。江南織造這個位置,自古以來都是皇帝的心腹所任。

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曹寅根植江南,身居要務,又簡在帝心,曹家積累的家資何止十萬兩?便是曹雪芹書中所寫,一道水煮白菜要十隻鮮雞來配,說是窮奢極欲也不為過。

而曹家的結局,想來對紅樓夢略有了解的人都能朗朗上口。曾經的金玉滿堂被曆史的車輪狠狠傾軋而過,隻留下了半部傳世名作。

而這些,終究和她齊東珠沒什麼關係。

"若是曹大人嫌我多言,便將我忘了吧。"

齊東珠原本想說“把我當個屁放了”,可這想起曹寅文化人的出身和修養,當即為自己的粗俗感到有些臉熱,腳下的步伐也加快了許多,還沒乾透的靴子將石板上的雨水踩得四處飛濺,嘩啦作響。

隱約中,她似乎聽到曹寅又低聲說了些什麼,可那聲音很渺小,又被水聲和腳步聲蓋了過去,她也

聽得不分明。

提著燈,踩著水,齊東珠趁著夜色朦朧,小步跑了起來。這回兒宮道上沒什麼貴人,多數宮人都下了值,神色倦怠,多數人隻懶懶看齊東珠一眼,便去料理自己的事兒。

這讓齊東珠小小的、違背宮規的叛逆得以蒙混過關。晚間的風迅速劃過她的臉頰,卸掉了最後一點兒憋悶,齊東珠眯起眼睛,慢慢將胸中的鬱氣抒發出來,到了比格阿哥的院中時,已經稱得上是心平氣和,心如止水了。

她不知道的是,今晚她和曹寅的對話,已經被呈上了康熙的案頭。

本該寬衣就寢的康熙將漱口的茶杯捏在手裡,深吸了三口氣,方才抬眸看向呈上宮妃頭牌的梁九功,冷聲說道:

"撤了。朕今夜乏了,一個人散散心。"

梁九功被他寒冰般的目光凍得連打了兩個寒噤,差點兒覺得自己年紀上來了,怕是得了什麼歪病,連忙"哎哎"應著,安靜而又不失迅捷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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