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我……天生閃閃發光……順便發熱了?”
夏歌想笑笑,然而嘴角扯了半天也扯不出弧度,腹部是因為饑餓產生的劇痛,眼前是盲眼的女孩睜大的黑色眼瞳,臉龐上溫熱的淚水,滾滾而下。
不行啊,怎麼能這樣呢。
你不能因為豆豆看不到了,就不在她麵前笑了啊。
“雙雙不哭,雙雙笑起來好看。”豆豆說完,傻乎乎的笑了,“雙雙吃東西吧,吃了東西就不哭啦。”
夏歌就看到她小心翼翼的從懷裡摸出了半個包子,笑臉像天邊雲彩一般燦爛,“雙雙,我好聰明,我藏起來了,他們沒有發現,雙雙,快吃飯啦。”
夏歌僵硬在原地,一動也不動,豆豆很疑惑她為什麼不說話,伸手摸索了半天,從夏歌的臉慢慢往下,最後摸到了夏歌冰涼的手,把那半個冰涼的包子放到她的手心裡。
因為渾身是傷,包子上,也染了血跡。
拿著染著血的包子,夏歌愣在原地,愣了很久。
她第一次覺得,原來人在餓到快要死的時候,也還會有不想吃的東西。
野狗嘶嚎的慘烈,風霜也極為淒寒。
“雙雙,快吃吧,吃飽之後,你要幫我一個忙呢。”
夏歌慢慢攥緊了女孩的手,聲音嘶啞,“豆豆,想讓我,幫什麼忙呢?”
“雙雙去東邊的一個村子吧,那裡有我喜歡的一個姑娘,她喜歡在每天半夜呆在村口看星星,那時候她眼裡呀,都是星星,可好看了,你去幫我跟她說……就說,豆豆偷偷喜歡她好久了,好久好久了。”
豆豆聲音溫柔,她睜著無神的眼睛,“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很黑很黑的黑,可好看了。豆豆可喜歡她了……雙雙,吃了豆豆的包子,你幫豆豆去看看她好不好?”
原來東邊是有村子的嗎?夏歌恍惚,她還以為,方圓幾百裡,隻有楠明這一個小村莊。
“……好。”夏歌聽見自己艱澀的聲音,“我背著你,我們一起去。”
“可是我隻想要雙雙去呀。”豆豆聲音軟軟的,“我現在太醜了,會嚇到她的,而且我也看不到她,去了我會很難過的。”
“……”
“求求你啦,雙雙。”
最後,夏歌把豆豆在柴房安頓好,抱著那半個包子,就要離開小柴房。
推開門扉的時候,夏歌回頭,看那個靠在牆角的姑娘,她的眼睛雖然瞎了,可是卻還是睜著,黑漆漆的,很亮,就好像可以看到她回頭了一樣。
夏歌覺得臉上有溫熱的液體滑下來,一摸卻是一手的血和淚。
夏歌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豆豆,那個姑娘,很好看嗎?”
豆豆頓了頓,然後笑了,“很好看。”
夏歌讓自己笑出來,“有好看的姑娘就不要我啦,你真是個小騙子。”
豆豆就抿著唇笑,“那不一樣,你是我的信仰呀。”
她說,“雙雙要一直好好活著,才能給我力量,保佑我平安哦。”
夏歌攥著手裡冰涼的包子,“……嗯。”
“雙雙發誓吧。”豆豆笑,“發誓好好活下去,這樣我就可以安心啦。”
淚水滑過下巴,落在單薄的衣襟裡,夏歌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嗯,我發誓,無論怎麼樣,雙雙都會活下去。”
“錯啦,是好好活下去。”豆豆軟軟的糾正。
夏歌終於忍不住了,嗓音帶出了哭腔,“嗯,好好活下去!”
“快去吧,去晚了,就看不到我喜歡的那個姑娘啦。”豆豆唇角牽起溫柔的笑,眼裡恍若盛開了三月桃花,說,“那樣我會難過的。”
夏歌離開之後,想,豆豆真好看啊。
以前沒有發現,現在她覺得,她可能是她見過最美的一個姑娘了。
野狗嘶嚎的厲害,夏歌披星戴月,走了一夜,聽那野狗的嚎叫從淒厲慢慢到幾不可聞,夏歌到了東邊的那個村子,挨家挨戶的去找那個最好看的姑娘。
她當然沒有找到最好看的姑娘。
因為,她覺得沒有姑娘比豆豆好看了。
可是這樣不行的。
於是,對東邊村子遇到的每一個姑娘,她都會攔下來,然後很認真的告訴她,有一個叫豆豆的姑娘可能喜歡她——她長的好,在溪水裡洗了臉後,刻意讓自己笑起來的時候甜的要命,村裡姑娘淳樸,她每攔住一個人,這樣說了之後,就會厚著臉皮要吃的。
東邊的村子也鬨饑荒,因此很少有人真的願意給她食物,但夏歌還是憑借著笑臉乞討來了一些,她抱著那些吃的,就要匆忙回去。
夏歌不信會有漂亮姑娘半夜不顧宵禁跑出來看星星,來這個村子的本來目的也隻是為了多討點吃的,然後快點回去用食物去換藥,給豆豆治傷。
“呀,臉生的那個小姑娘。”有個麻衣的小乞丐看她的方向不對,揪住她,“你上哪去?”
“我要回楠明村。”夏歌心裡著急,一夜一天都過去了,食物找到了,她還要用這些吃的去求楠明村的大夫幫豆豆看傷——
“你去楠明村做什麼?”小乞丐睜大眼睛,“今天早上有去那裡的腳夫回來說,楠明村昨夜遭了惡鬼潮——呀,你從楠明村來嗎?”
“那你可真幸運啊。”小乞丐同情道,“那個村子裡,有你很重要的人嗎?”
星光閃爍,站在村口的夏歌手裡的食物掉在了地上。
“……你說,什麼?”
惡鬼潮。
傳說惡鬼會在半夜降臨,悄無聲息的吃掉所有人,屍骨無存。
——隻有可以看到鬼的將死之人,才能預感到惡鬼潮的到來。
——“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不到,我以為是鬼,我以為是鬼要來抓我走了,我聽到好多奇怪的聲音,對不起,對不起……嗚嗚嗚……”
夏歌趕回楠明村的時候,晨光熹微,楠明村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
楠明村變成了一個被惡鬼占領的死村。
豆豆不見了。
所有人都不見了。
去村口的朱家,也隻有一地血泊。
空氣中都是連陽光也化不開的濃濃鬼氣,和漫天的血腥。
被惡鬼吃掉的人,是連屍體也不會留下的。
夏歌跪在柴房裡,望著那一灘血,迷茫了很久。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吃人的惡鬼啊。
所以……早該想到的吧。
想到離開之前野狗的嘶嚎。
想到豆豆連楠明村都沒有出過,又哪裡來的,東邊村子,喜歡的姑娘?
痛,很痛啊。
夏歌顫著手,從懷裡拿出她一直沒吃的那半個染著血的包子,踉蹌著來到了那棵她們曾一起看過星星的歪脖子樹下,將包子埋進去,然後為那個姑娘,立了一個無字碑。
她才發現自己一直不知道豆豆的大名。
也沒問過豆豆以前喜歡過什麼姑娘,家裡有什麼人,又為什麼變成了乞兒。
她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明白,來到這個世界,她一直得過且過,渾渾噩噩,不問世事,活得無謂又漠然。
她的理由很簡單,她覺得自己在做夢。
可是,憑什麼呢。
那麼漠然的她,把一切當成南柯一夢的她,憑什麼能讓那個叫豆豆的姑娘,說出那樣的話呢?
她在那碑前,看著那個染血的包子,跪了很久,淚流不止,哭的肝腸寸斷。
那是夏歌來到這個世界,哭的最難過的一次。
她第一次恍惚覺得,這其實是個真實的世界。
這個世界裡,有一個叫豆豆的姑娘,為了能讓她活下去,去偷包子喂她,去撒謊騙她走,然後獨自一人在角落裡,麵對著洶湧的惡鬼,和傷口的疼痛。
除了她,在這個世界裡,沒有人知道在這孤獨而迷茫的路上,曾經有個叫雙雙的孩子,是豆豆的信仰。
夏歌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的楠明村了,她隻知道自己狼狽的套上了夏無吟的名字——好像這樣,就能無視她是那個被豆豆愛慕著的姑娘雙雙,無視她是害死豆豆的夏歌。
隻是雙雙而已。
而雙雙,早已隨著豆豆的死去,永眠心底。
可是她夏歌,還是要代替雙雙活著的。
她發過誓。
隻是從此每夜,夏歌的夢裡,都是惡鬼吃人的景象,她夢見豆豆渾身是血的看著她,明明快要死了,看著她的眼眸卻依然溫柔。
可是那個溫柔的姑娘,就這樣被惡鬼一口一口的拆吃入腹,屍骨無存。
而她在夢裡眼睜睜的看著,無能為力。
豆豆柔和的聲音依然響在耳畔。
——雙雙,你要好好活下去呀。
至此,夏歌開始憎惡自己的弱小,又開始恐懼強大所要擔負的職責。
她無力變成彆人的信仰。
再強大厲害,也一樣。
她救不了任何人。
她無能為力。
——那不一樣,你是我的信仰呀。
豆豆為了救她,渾身是血的模樣,夏歌這輩子都不想再在彆人身上看到第二次。
從今以後,她不想厲害到可以做彆人的信仰,也不想弱小到彆人因自己死去。
狗屁的信仰。
她是無能的夏無吟。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