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歌看著對方用力的手, 忽然就很怕她一時衝動把自己眼睛挖下來,要是真這樣,那她罪過可就大了,“喂,你喝醉了吧?還是沒喝醉?誒,你可彆衝動啊……”
“我沒醉。”
楚瑤晃了晃,把手拿下來, 雪白的額頭上隱約按出了兩個紅手印,她撇開眼,輕嗤了一聲,“你以為我是誰。”
夏歌:“……你是千杯不醉的大佬。”
她頓了頓, 誠懇道, “……其實,真的挺好看的。”
微風拂過,夕陽西斜, 天空宛若一塊澄澈的湖泊。
楚瑤又給自己倒了杯酒, 一飲而下,不屑,“好看?好看能當飯吃?”
夏歌想了想:“雖然不能當飯吃,但是總歸是招人喜歡嘛。”
楚瑤“啪”的將酒杯放在桌子上, 杏眼裡的光冷冷的,嘴角卻牽起一抹笑, “哦?你喜歡?”
夏歌:“……”
這話依然沒法接。
楚瑤看她一眼, 嘲笑道, “看你那慫樣。”
夏歌:“喜不喜歡另說,但是真的挺好看的。”
對方閉上眼睛,半晌沒接話。
就在夏歌以為她不打算說話,就這麼睡過去的時候。
楚瑤開口了。
“喂矮子,聽說過,楚詩嗎?”
她說話的時候閉著眼睛,扶著額頭,看不到眼裡一向的張狂與戾色,細密的睫毛染著窗外的光,竟然柔和了不少。
像是一隻疲憊的野獸。
夏歌這幾天野史看多了,脫口而出,“啊,那個土匪頭子!”
楚瑤扶著額頭的手一滑,頭差點磕到桌子上,剛剛閉上的眼睛驟然睜開,她瞪著夏歌,“放……胡扯!”
夏歌回過神來,才想起來眼前這位好像是“土匪頭子”的徒子徒孫,“……啊不好意思,楚王,是楚王。”
楚瑤:“……”
見楚瑤臉色不太好看,夏歌解釋了一下,“前幾天看了本野史,上麵寫楚王在菱溪峰做過土匪……嗯,那什麼,雖然挺精彩的,但應該不是真的。”
“楚王那個時候應該是公主吧。”夏歌抓抓頭,咳了咳,“我瞎看的,你彆當真。”
楚瑤哼了一聲,“其實,你也沒說錯。”
夏歌:“……哈?”
“雖然家裡沒有人承認。”楚瑤道,“但家祖,確實是做過一段時間的土匪。”
夏歌:“……”
瞧見夏歌一臉“我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的表情,楚瑤又覺得有趣,挑了挑眉,“那些野史雖然寫的不錯,但也不一定全對。”
夏歌驚訝:“楚王還真做過土匪啊?”
楚瑤道,“正史是楚詩幼時被劫匪劫走,威脅王室。”
她頓了頓,半晌又笑了,“但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公主在皇叔的幫助下,裝作被土匪劫走,暗中屯兵,準備起義,掀了自己父親昏庸的王權。”
夏歌:“……”居然還有這種操作?
楚瑤:“你想聽?”
夏歌點頭如搗蒜,“想聽想聽。”
夏歌有點興奮,她遍尋史書找不到的秘辛,現在有人願意給她說,當然是恨不得揪著對方的衣領一問到底了,
少年看著她,眼睛亮亮的,很漂亮。
楚瑤微微晃神,半晌道,“……給你說說也沒什麼。”
“當時楚王體弱多病,找人算了命格,發現雖然身負王氣,卻沒有稱王之命。”
“那,你剛剛說……她不是有位皇叔嗎?”夏歌撓頭,“皇叔直接稱王就是了,為什麼那麼麻煩。”
楚瑤瞪她一眼,“但是怎麼說也不夠名正言順,公主是正統的公主,如果是公主坐上王位,那麼便不會受人置喙,遭天下人口舌。”
夏歌“哦”了一聲,“懂了,傀儡皇帝唄。”
楚瑤搖頭,“那倒也不是。”
夏歌奇了:“難道那位皇叔還有什麼天下太平的高貴情操?扶持公主上位?”
楚瑤點點頭,認真道,“嗯,有的。”
夏歌無語:“……那還真是少見啊。”
“對的。”楚瑤道,“當時楚懷王,就是那位公主皇叔,為了讓公主稱王,便到處招攬能人異士為公主改命逆天,但這樣便觸犯了天禁,沒有人願意這麼做。”
夏歌:“逆天改命?聽起來好厲害……那她成功了嗎?”
楚瑤點頭,“當然成功了,不然,哪裡來現在楚王一統天下的傳說。”
夏歌托腮,“但你之前都說了沒人願意了,公主是怎麼成功的呢?”
楚瑤不耐,“我又不是神仙,怎麼能什麼都知道,現在給你說的這些也隻是聽家裡長輩講的……”
“哎呀你說嘛,你家的事啊,你肯定知道的。”夏歌扯她袖子。
扯著扯著,夏歌忽然覺得有人好像在看她,如芒在背。
她下意識的四下回頭看,然而什麼都沒有。
……錯覺吧。
等等,先把楚王的秘史問清楚了再說。
“那楚王後來怎麼樣了?”
楚瑤瞥了她一眼,不鹹不淡,“死了。”
……沒有人不會死的,幾百年前的人當然死了,這真是一句廢話。
夏歌眉頭抽了抽,“那……怎麼死的?”
楚瑤背書:“身獻祭靈,楚刀橫頸,自刎於無名墳前。”
夏歌:“祭靈……楚刀祭靈?”
楚瑤點點頭,“沒錯,楚刀祭靈。”
傳說中生於楚家的上古衣魅,楚刀祭靈!
等,等等?
夏歌難以置信,“自殺?可是她都稱王了啊,達成自己的願望了,不好好治理天下,為什麼要自殺?”
楚瑤瞥她一眼,“你自己問她去啊。”
夏歌:“……”這話還是沒法接。
不知為何,夏歌忽然想到了自己在老祖墓裡看到的壁畫。
難道……跟菱溪老祖有點關係?
但聽剛剛楚瑤說的話裡麵,卻是半句也沒有提到老祖,像是這個人在楚詩的生命裡,根本不存在一樣。
楚瑤喝了杯酒,又喃喃道,“楚王死前留下遺言,遣散皇族,由【秩】管理百姓,各大家族各行其是,也綿延到了現在。從此皇氣儘散,再無什麼修道之人可乾涉人間命理之說。”
夏歌想了想,插嘴,“那個,我就問一下……菱溪老祖跟你家有沒有什麼關係?”
楚瑤瞅她:“有沒有關係,我怎麼知道。”
夏歌:“……”說的也是。
楚瑤哼了一聲,又乾了一杯,眼裡有些醉意,“實話告訴你吧,我在家每天聽的基本上都是楚王多麼多麼英明神武,打仗多麼多麼厲害,活得多麼完美,我聽過的,天底下最好聽的形容詞,都是從彆人讚美她的時候學到的。”
夏歌:“那挺好的啊,有那麼一個光耀家族的祖先。”
“可是我每次做錯事,都得對著她那件破衣服磕頭認錯!”楚瑤似乎十分生氣,臉頰漲紅,“有時候我覺得我沒有錯,但父親覺得我是錯的,我就得跪那件破衣服!”
夏歌:“……”
“她就沒有犯過錯嗎?!她就是完美的嗎?!我明明沒錯,為什麼要跪?!”楚瑤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拍,咣當作響,“老子翻了家族秘史,她再厲害,不也做過土匪嗎!”
夏歌:“……”
“行吧,就算我沒錯,我也得跪她。”楚瑤緩了緩,又喝了一杯,淺褐色的杏眼裡染著醉意和不甘,“她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馬上定乾坤,又是我祖先,跪她也沒什麼,我也很佩服她。”
夏歌安靜的聽著,她覺得,眼前這個姑娘心底,對於自家的這位祖先,有著很重的心結。
“矮子,你有沒有聽說過。”楚瑤一字一頓,“王命之眼。”
夏歌老實的搖搖頭。
“楚王的眼睛,是淺褐色的。”楚瑤聲音嘶啞,“這種眼睛,被楚家人,稱作‘王命’。”
“根據家史記載,隻有擁有‘王命’的人,才有資格被楚家的上古衣魅【楚刀祭靈】裡的靈魄承認。”
“而楚家幾百年來,除了楚王,隻有我,是第二個‘王命’。”
“可是……”
楚瑤慢慢的用手捂住了眼睛,“我不是她啊……”
夏歌微微一怔,不知道為何,忽然就懂了。
……這是一個,從出生,就被當成“楚王”的孩子。
看似身負著萬千期待,沐浴著萬千的榮光,高高在上,卻永遠活在一個死去之人的光輝下,永世不得翻身。
“你知道他們喜歡叫我什麼嗎?”楚瑤把手放下來,握著酒杯,半醉的眼睛望著窗外,有些喃喃。
夏歌搖頭。
楚瑤輕嗤了一聲,一字一句。
“再世楚王。”
微風輕吹,淺褐色杏眼的少女望著窗外,握著酒杯的手緊緊的,她咬著牙,“……我真不甘心啊。”
楚家對於她,有一句戲言。
睜開眼的一瞬間,就擁有了一切。
從此所有的努力,都是那個人的光輝燦爛,理所應當。
“嗯。”夏歌想了想,忽然笑起來。
楚瑤微微一怔,抬眼看她,“你笑什麼?”
夏歌慢慢把酒杯放下,然後站起來,努力伸手,去摸她的眼睛。
明明是少年,手卻白皙柔軟,像個女孩子。
指尖輕柔的拂過她的細密的睫毛,然後慢慢向上,將她額頭上的發捋上去,讓那雙眼睛完全的暴露在了夏歌的視線下。
楚瑤微微一僵,淺褐色的杏眼微微睜大,裡麵,全部是少年的柔和的眉眼。
紮著紅發帶的少年因為身高不夠,單膝跪在桌子上,湊近她,漆黑的眼睛明亮的像是昨夜星辰,他淺淺的笑,“因為我還是覺得,你的眼睛,真漂亮。”
楚瑤一下漲紅了臉,“……你說什麼?”
夏歌歪了歪頭,“我說。”
“因為,這是你的眼睛。”夏歌把“你”字加重,然後感慨道,“所以,真漂亮啊。”
——不是楚詩,不是楚王,不是其他任何人。
你就是你,是楚瑤。
所以,才能活得這麼漂亮。
隻有你自己覺得自己是自己,才能活出,屬於你自己的光輝燦爛,萬世榮光。
楚瑤望著眼前少年近在咫尺的臉龐,和那雙凝視著她的漆黑眼睛,隻覺得心臟驟然漏跳了一拍。
“我的……”
夏歌點點頭,“嗯,你的。”
等楚瑤怔了半晌,回過神來,第一眼看到的就她跪在桌子上的那條腿。
“你……”楚瑤聽見自己略微有些不穩的聲音:“……你是不是又矮了?”
夏歌:“……”
係統:“……噗。”
夏歌利索的收了笑,麵無表情的從桌子上爬下去,安靜如雞的給自己倒了杯酒。
她再也不安慰彆人了。
她就不是這塊料。
窒息。
楚瑤努力掩飾著剛才一瞬間那種莫名的感覺,見對方一臉憋屈的模樣,輕哼了一聲,“我說錯了嗎?本來就矮。”
夏歌:“……”
……誰請客誰是大爺,記住了,記住了,彆打人,彆打人。
夏歌麵無表情,“你可能喝醉了,來,我們再乾一杯。”
楚瑤從那種感覺中緩過來,見夏歌的樣子,也覺得自己剛剛好像有點過分了,“喲,生氣啦?”
夏歌涼涼道:“不敢、不敢。”
楚瑤瞅她,“那你也笑一個?”
笑誰不會?
夏歌扯起了一抹虛偽的假笑。
楚瑤卻彎起了眼睛,她學著她之前的樣子,不過和夏歌不同,她不用跪在桌子上,隻是伸伸手,就撩起了她的發,然後湊近看她的眼睛。
夏歌瞳孔微微一縮,下意識的想要縮回去,卻被楚瑤輕輕按住了肩膀。
“喂,你笑得可真假。”她評價了一聲,然後聲音放柔,氣息輕淺,“不過,也好看。”
夏歌身體有些僵硬,“你醉了吧。”
楚瑤低低的笑了一聲,“……可能吧,不然怎麼越看越覺得你娘娘腔了。”
“嘩啦——”
不遠處有什麼東西摔碎的聲音,夏歌扭頭去看,然而卻什麼也沒看到。夏歌回過頭,麵無表情的握住她按著自己肩膀的手:“嗯,你要是醉了,就放手歇一會兒。”
楚瑤笑,“哈,我沒醉——也可能醉了。”
她湊近她的耳邊,聲音沙啞,“所以,你要有什麼想求我的就直說吧,彆藏著掖著了,我看著累。”
夏歌陡然一僵,心虛道,“我沒什麼想說的啊……哈哈,我有什麼想說的嘛……”
楚瑤也乾脆,收回手就站起來,“你不說我走了。”
“哎,彆。”夏歌扶額,“乾嘛那麼赤裸裸的,做人委婉一點嘛。”
楚瑤嗤笑一聲,懶得裝了,她不耐煩,“委婉個屁,三壺了。”
她指了指桌子上空了的一排酒壺,“喝了三壺酒,我想說的都說了,你的呢?”
楚瑤看著少年臉上“啊怎麼被你發現了”的表情,眉頭抽了抽,:“我就知道你有事求我,不然不會那麼乾脆利索的跟我出來,說吧,什麼事?”
夏歌驚訝:“我跟你出來的時候表現的很乾脆利索嗎?”
係統:“人家不瞎。”
楚瑤:“我不瞎。”
夏歌:“……”
= =
丹峰是有晚修課的。
夏歌這身體被錘煉的千杯不醉,但回來的時候依然免不了一身酒氣,和楚瑤告了彆,趕緊回去洗了個澡,把衣服洗了洗,換了另一套“校服”溜上了山。
晚修課內容就很簡單,跟現代的晚自習差不多,基本上就是要將白日夫子講的東西溫習一遍。
他們現在基本上還在熟悉丹方和基本步驟的理論階段,還不用真槍實刀的摸爐子,因此晚修課對夏歌無疑來說是非常輕鬆的。
她溜進來的時候夫子不在,毛晴的座位離她近,一見她來就招招手,小聲打招呼,“哎,你回來啦?”
夏歌心虛的在眾目睽睽之下溜回了座位,澡洗的匆忙,頭發雖然擦乾了,但仍然隱約帶著濕氣,被紅發帶隨意的捆了起來,“嗯嗯,回來了。”
“哎,今天楚大人喊你去做什麼了啊。”毛晴好奇。
夏歌有些意外的看著她,有些意想不到她會對劍峰的人那麼和善。
毛晴一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在想什麼,抓了抓腦袋,“楚大人雖然是劍峰的,但是跟劍峰那些人不一樣。”
她頓了頓,小聲道,“雖然她看上去脾氣不是很好,但大家都很喜歡她的。”
夏歌想到了那一次,魔化傀儡攻村。整個劍峰沒有人下來,隻有楚瑤一馬當先,再看看毛晴的表情,也就理解了。
……看嘛,也不全是活在那位的光輝燦爛下的啊。
至少在劍峰,你就是你嘛。
“她找我去玩。”夏歌沒敢說自己跟楚瑤喝酒去了,“也沒什麼重要的事情。”
毛晴“哦”了一聲,見夏歌不太想說,也沒再問什麼。
夏歌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霍白,又看了看自己桌子上一大摞畫了一半的陣法圖,頓了頓,擼起袖子繼續開始下午的工程。
係統:“你能畫出來嗎?”
夏歌:“差不多吧。”
係統:“他腰上的是玄級的白符,玄級以上的逆白符雖然你能畫的出來,但是你沒有靈力……”
夏歌:“嘖,要什麼靈力啊,把聚靈陣跟逆白符畫在一起不就行了?”
係統:“……”
一節晚課過的安靜又祥和。
等到晚修結束的時候,夏歌擦了擦汗,望著手中的陣法樣稿,滿意的點點頭,“完成了!”
把陣法樣稿揣到懷裡,夏歌看了一眼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