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可怕的不是野獸,可怕的被恐懼打敗的人。
也有人罵,“自己找死自己去!那麼多人連個地級也弄不了,乾什麼吃的!”
“不要把這屏障弄亂了——”
“啊——又進來了!!”
人員熙攘混亂,很多人都在撕裂屏障往外衝,也有人拚命往裡縮,一片混亂中,那“地級”威壓悄然消失,顧佩玖在一片混亂下,天誅綾的防護一下變成了雞肋,野獸狂暴的嘶吼聲聲入耳!
已經沒有用了。
顧佩玖身為菱溪峰的弟子,本沒有義務保護他們,她收了天誅綾,獸潮迎麵而來,空氣中的血腥味惹人焦慮,人們竭儘全力,各種靈器靈光飛舞,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沒有能力的就隻能淪為野獸的口糧,弱肉強食的殘忍,在這裡,表現的淋漓儘致。
獸血和人血混雜,更加刺激了野獸們的凶殘本性。
顧佩玖身形飄渺如風,躲避著擦身而過的野獸,即使再強大的野獸,也沾不到她的半片衣角。
她目光冷漠的望著這一切,望著一個人因為摔倒跌落在地上,被狂暴的野獸咬斷了腿,伴隨著一聲淒厲的哀嚎,好幾隻不同種類的獸衝上來將其分而食之,血腥無比,殘忍無情。
她認識這個人,這就是最開始衝出去,讓野獸衝進天誅綾屏障的那個人。
顧佩玖一動沒動,目光漠然的望著他從有手有腳到在野獸的啃食下屍骨無存。
野獸嘗到了人血的甜美滋味,咬著一隻人骨,盯上了在一邊的顧佩玖。
慢慢的亮出了染著血的獠牙。
顧佩玖不以為意,漠然的看它一眼。
血腥的一切,醜陋扭曲的人性。
醜陋……還有,美麗。
不知道怎得,顧佩玖忽然就想起了應該在丹峰的那個人。
這些東西,都不應該出現在那人那雙漂亮的眼睛裡。
即使她偶爾能從那人玩世不恭的眼眸深處,可以看到不屬於一個孩子的老成。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外麵風雨喧囂,她總是有能力護她勿憂的。
有她在,誰都不能傷害她。
——無論,她……是否接受。
接受了如何,不接受,又能怎樣?
如果被拒絕,她又能拿她怎麼樣呢?
忽然就覺得,有點生氣。
“嗚……”
那隻朝著顧佩玖呲牙的野獸,一對上顧佩玖目光,立時微微一顫,隻覺得渾身被寒意籠罩,本能的恐懼從心頭冒起,求生欲讓它收斂了獠牙,伏著耳朵,幾聲求饒一般的叫聲,放下了甜美的人骨,往後慢慢退走了。
路且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丹師,好不容易在趕來的葉澤的保護下從野獸的重圍中趕到了顧佩玖身邊,上來就看到了這一幕,目瞪口呆。
“大……大師姐牛逼啊……”
顧佩玖眼底寒意微微收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氣什麼,隻是想到,如果被拒絕——
如果那個人說……如果她對她說對不起,我不能。
顧佩玖忽然就希望惡靈山這場戰役,漫長一點,再漫長一點。
儘管每一分每一秒,都會若有似無的想起那個人的纖長的眉毛,如貓兒一般的眼睛,柔軟甜美的嘴唇,白皙漂亮又有些瘦小的手,儘管每一時每一刻,都會不經意的想起那是嘗到的甜美滋味,想起呼吸間繾綣的味道,想起她柔軟纖細的腰肢,儘管——
儘管,她可能會拒絕。
被無情的,冷酷的拒絕。
“嗚——”
方圓百裡的野獸,一下像是受到了什麼威脅一樣,凶殘暴戾的氣勢忽然衰弱下來,它們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四散開來。
正在與野獸搏鬥的人愣住了,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是不管發生了什麼,他們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去惡靈山盆地!
幾個高階級的法修還有一些【秩】的人早就穿過了這不起眼的獸潮,走在最前麵,大部分被野獸困住的人隨著野獸不知為何的萎頓也趕緊脫身,朝著前麵追過去。
衣魅的魅力,總是比生命更加惹人憐愛。
每個人都幻想著自己是那個撿漏的。
也許其他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明白獸潮為什麼會退,但離顧佩玖最近的路且和葉澤,卻隱約明白了。
那是顧佩玖泄出的森嚴的威壓,生生讓那群野獸感覺到了戰栗。
……師姐好像在想事情,沉浸其中,而且,一邊想,還一邊在生氣,入神的得連自己的氣火泄露了都不知道。
“……師姐?”路且小心翼翼喊顧佩玖,“那個,大家都往前走了,我們……”
顧佩玖頓了頓,漂亮的黑瞳淡漠的看了一眼路且,“走吧。”
冰冷沉鬱的氣壓一下收斂,顧佩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之前用不小心泄露的威壓生生把狂暴獸潮逼退的人不是她一樣。
葉澤望著顧佩玖,很想問問她,是不是夏無吟也來了。但是他想到了那個月下吹笛子的嬌媚少女,動了動唇,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幾個人也隨著人潮上路。
路且沒啥自保能力,但由於煉丹能力優秀,能直接速成丹藥,所以被打包帶來了。
“哎,不是說有個漂亮的小師妹也來了嗎,我走一路怎麼沒看見她呀。”
感覺到顧佩玖心情著實有些不太好,儘管在滿是血腥還有斷腿殘肢的山林裡確實很難讓人高興起來,但一路走來,路且有點受不了壓抑的氣氛,路且覺得吧,人生在世就應該及時享樂,偶爾八卦一下能活躍氣氛而且有益身心健康。
所以他的特色就是話多。
而這邊顧佩玖剛剛逼退獸潮,心裡還想著本來在丹峰實際上已經跑到惡靈山裡浪到飛起的夏歌——當然顧佩玖是不知道的,她現在在想著惡靈山一切結束後應該怎麼麵對她,思考著她可能會給她的應有的所有回答,一向頭腦冷靜的顧佩玖想得有些心煩意亂,自然也不理會路且的逼逼叨叨。
連個表情也懶得施舍。
怎麼辦呢?
被拒絕的話,要怎麼辦?
她舍不得強迫她的。
可是又放不下。
而葉澤經曆過自己的兄弟很可能真的由男變女這種一言難儘,後來想起夏無吟女相似乎又和秦月有著八分相似,再加上剛剛看到的夏無吟的影子……
他也是心煩意亂,更是懶得理會路且嘴巴裡的“漂亮小師妹”了。
沒人理他。
路且摸了摸鼻子,隻覺得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空氣好像又尷尬了不少。
不過……那個叫毛晴的小師妹,除了在酒樓的時候見過兩麵,剛才也沒看見……不會被野獸啃了吧?!
應該不會吧,長得還怪好看的,啃了多可惜啊。
自身難保的路且甚至開始杞人憂天的擔心彆人了。
一路往下走,也遇到了好幾個菱溪峰的人,那幾個弟子一看到顧佩玖,一下就像找到了主心骨,跟了過來,壓抑沉悶的氣息終於被打破,路且終於解放了自己的嘴巴,開始和新來的菱溪丹峰小夥伴愉快的交流心得。
而被路且擔心的對象毛晴,或者說,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在路且苦逼的尋路時候,此時正咬著圓滾滾的葡萄,在惡靈山最高峰居高臨下的觀看了一場精彩的人與獸潮的拚搏。
紅衣飄搖,她慢吞吞的站了起來。
一隻被野獸咬斷了胳膊的人跪在蘇纏身後,仔細一看,此人衣衫襤褸,身上都是被野獸撕咬的痕跡,但那被生生扯斷的胳膊,竟然連滴血都沒有流下來。
如果顧佩玖在這裡,定然能感覺出來這個人身體裡隱約散發的地級野獸的氣息。
正是那句“地級野獸”的始作俑者。
這是裝了地級野獸晶石,並且,寄存了人魂的改造傀儡。
“你做的不錯。”蘇纏咬碎了葡萄,甜蜜的汁液溢出,流進喉嚨,美妙的宛若曾經丟掉的愛情。她舒服的眯起眼睛,“回去吧,回去之後,叫人給你把胳膊修好。”
“謝教主。”
那人退下。
周圍似乎安靜了不少。
蘇纏起來,俯視著一切,望著那群人如螻蟻一般慢慢進入到了更深的山脈內,惡靈山山脈蜿蜒曲折,重重疊疊,其中布滿了迷眼的迷障和陣法,還有各種凶殘的野獸,想要找到被山脈包圍的盆地以及——
蘇纏微微眯起了眼睛。
想要找到目的地,橫衝直撞,是不可能抵達的。
她拿出了地圖,古舊的地圖在召喚惡靈山後被精細的拚湊好,在惡靈山被召喚出來之後,上麵的內容就變了,變成了惡靈山脈的內部圖。
清晰的顯示了惡靈山脈所有的結構還有布下的陣法,圖上的山脈被一層淺白色的光芒包圍,旁邊的圖示代表著,這片淺白色的光芒代表著衣魅鎮魂在惡靈山所鎮守土地的範圍。
而在這片山脈蜿蜒的土地下,鎮壓著這世上最凶殘的惡魂,如今那些被鎮魂鎮壓在土地之下的惡鬼,曾經,也代表了一個時代。代表了一個鬼魅魍魎隨處可見,惡鬼潮無時無刻,人們時時刻刻都生活在對鬼魅的恐慌的大時代。它們曾經在這片大陸上興風作浪,儘情向凡人們發泄著自己的怨氣,它們啃食所有見到的軀體和生靈,用生靈的血肉來滿足他們不可能滿足的執念和妄想,一旦出現,成群結隊,宛若蝗蟲過境,所過之地,除了滿地鮮血,寸草不生。
連根骨頭都不會剩下。
那時候,有人活得渾渾噩噩,有人吃了今天的不想明天的,有人縱欲,有人甚至終日躲在地窖裡,因為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惡鬼潮會降臨在自己頭上。
那時候的天,雖然是藍的,但其中的可怕,並不低於夜晚給人的恐懼。
因為越是白日,惡鬼吞噬人的殘忍模樣,才更加讓人明白什麼是人間地獄。
……那可真是百鬼的盛世。
那個時代,被稱作,百鬼夜行。
活在鬼魅陰影下,整整一個灰暗的時代。
那個短暫的,可怖的,被叫做夏無雙的始作俑者用武夷山,親手終結的時代。
蘇纏漂亮修長的手指按在地圖上,輕輕圍繞著淺白色光芒的邊緣畫了幾個圈,而光芒所覆蓋的區域幾乎容納了整個惡靈山,可見鎮魂能量之大,不過,這不算什麼。
指尖慢慢點在了地圖中間的盆地,那被重重山巒所保護著的,盆地。而在靠近盆地的一座山,被地圖畫成了鮮豔的紅色,上麵有一個金色的小小陣圖。
那小陣圖不過指甲蓋大小,被淺白色的光芒覆蓋於紅色高山之頂,它慢慢的旋轉著,似乎在守護著什麼一般。
這便是封印惡鬼的天印。
鎮魂之氣可以安魂撫靈,也可鎮壓惡鬼,但橫行霸道大陸那麼多年的惡鬼,雖然難說有神魂級彆,但半神級彆也有不少,五百年不長不短,隻憑借鎮魂和一座靈山,絕對不可能那樣的遊刃有餘。
所以,夏無雙以自己心頭之血,製作了這道天印封印惡鬼。
在她奇技淫巧下,惡靈山在四處遊蕩中會本能的停留在靈脈之處,吸收靈脈的靈氣並將靈氣化為靈力供給這道封印,保證惡鬼的鎮壓。
三重保障,一層靈山,一層封印,最後一層才是鎮魂。
鎮魂負責看守這道封印,並且釋放安魂之氣,撫慰魂靈,使不得安息的靈魂沉眠。
在這三層中,隻要撕裂這層關鍵的封印,那麼無論是靈山,還是鎮魂,都不過是一吹就散的紙老虎,沒什麼好在意的。
蘇纏輕輕撫弄著那小小的金色封印,唇角的微笑妖嬈又冰冷。
撕破封印,放出惡鬼,讓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有那麼一瞬間。
蘇纏想到了很遙遠很遙遠之前。
她曾經是人和神明的子孫,半神半人,生在人世,長於雲都。
有人聽說了她擁有神明的血脈,便將她供奉為凡神,但是當時的神明認為她是汙濁的血脈,不承認她。
信仰她的人們信仰她,厭惡她的神詛咒她,即便是凡人的信仰,她的信仰也是福禍參半,一半是祈福的信仰,一半是求惡的欲念,隻是她來者不拒,照盤接收,她沒有善惡的概念,也沒有是非的區分,一半的神魂純淨不會受到汙染,但壞事做久了,另一半的人魂便墮落成魔。
她母親死的早,父神不承認她的血脈,所以她沒有名字,也沒有人教會她是非善惡。
有的人叫她福神,有的人叫她禍害。
她曾經救過在路邊快要凍死的老人,也曾經詛咒過幾歲的孩童目瞎耳聾。
很多很多年後,神魂純潔善良,人魂邪惡汙濁,欲念一動,腥風血雨,心思流轉間,她可以是降福的神祗,也可以是為禍一方的禍神。
直到眾神唾棄她縱容信徒為禍一方,沉重的枷鎖纏繞在身軀上,在不見天日的牢洞中,受著折磨,幾乎要瘋掉——
她也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誰信仰她,她就幫誰做事情,錯了嗎?
這是她的本分,錯了嗎——
她不懂。
枷鎖纏身,最痛苦的時候,她在想什麼呢?
蘇纏陷入了遙遠的思考。
她在想,所有人都痛苦好了。
一個好人做了一件壞事便無法被原諒,一個壞人做了一件好事便被人讚揚。
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的奇怪。
那麼,她為什麼一定要成為造福一方的福神呢?
成為禍神好了,成為禍神,就能理所當然的報複所有人了,就能理所當然的可以所有人都嘗嘗苦難的味道,理所當然的讓這世間一切都知道什麼叫苦痛,她可以要所有神靈跌落神壇,要風雨掀起海上巨浪淹沒土地,要瘟疫橫行世間,要暴君統治一切,要每個人都不幸——要所有人,都嘗嘗她痛苦的滋味。
因為她是禍神,所以,理所當然呀。
誰都不能說她是錯的了。
外物的欲念不可能汙染神魂,唯一能讓神墮落的,除了信仰和孤獨,便隻有神明自己。
她能感覺到,天道詛咒眾神,希望眾神隕滅。
於是她順應了天道,祈禱眾神黃昏。
如果事成,那麼這件事影響之大,可以直接讓她轉成純正的禍神。
那個時候,她以為,自己真的要變成禍神了。
直到有一天。
直到那個人踏光而來,她的手微微有些涼,嗓音清澈又溫柔,又帶著一點疑惑。
“你生病了嗎?”
滾燙的額頭,她看不清這個人,黑暗的欲望與禍亂的本能吞噬著神魂的純淨,淩亂的大腦,她看不清這個手微涼的人。
是……人。
人……信徒。
“你是我的信徒嗎?”她嗓音沙啞,說著古老的神調,“我是禍……”
我是禍神,我很厲害,我能讓大海枯竭,我可以讓星辰顛倒,順應天道,我甚至可以讓眾神迎來黃昏——
如果你是我的信徒,我就可以滿足你所有惡毒的願望。
“你生病了。”她聽見這個人說,“你是不是很痛?”
沉重的鎖鏈被摘下來。
她像個孩子一樣,被這個人擁在懷裡,她的語調帶著一些奇怪,卻沒有一點點的惡意,她像是有點自言自語,“神明也會生病?”
她知道她是神明,卻不像那些凡人一樣,迫不及待的說出自己或善良,或肮臟的願望。
這個人的懷抱,很溫暖。
縱橫四方,能讓大地乾枯,能讓星辰顛覆,決心要為禍一方的禍神,忽然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了。
為神,很孤獨。
她見過的神明不承認她,她的信徒隻在意能從她身上得到什麼。
沒有人在意她是不是生病了。
合格的神是不會生病的,她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我沒有。”
她是神,最厲害的神,不是流著人類血液的,肮臟的半神。
對方顯然聽不懂她的語言。
能聽懂她的話的隻有祭司,和新生代的神明不一樣,她活了很久,也被這雲都之牢關了很久,她會最古老的神語,也可以聽懂人類的語言,但沒有人教她說人類的語言。
她也懶得去學。
那人忽然站起來了,有點高。
溫暖的懷抱消失了,風一下就很冷。
她本能的去拽對方的衣角,等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些什麼的時候,又一下鬆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