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兒(1 / 2)

許攸以謀逆罪被誅。消息傳來的時候,荀彧正與崔頌商討民利公事。

待問明白前因後果,荀彧久久未言。

那一日,得知荀彧忽然被聖上召入宮中,崔頌隱約地察覺到其中的暗流。他立即拎了一壺酒,在荀彧家中等候。

荀彧歸來後,雖麵色與平日無殊,但以崔頌對荀彧的了解,他能察覺到荀彧藏在平靜表象下的重重心事。

不管曹操是“初心已改”,隨著霸業的漸成而動搖了匡扶漢室的誌;還是“野心初顯”,從一開始就有了不臣之心,直到此刻才逐漸流露——他與荀彧之間,已然多了一條清晰可見的裂痕。

若二人維持現狀,不去觸碰那道裂痕,或許還能保持表麵的平和與寧靜,延續主臣之誼。

反之,一旦有人拿錘子在上方輕輕敲打,細小紋路便會不斷擴散,直至將二人四分五裂。

而這拿著錘子、順著裂紋敲打的人,正是漢帝劉協。

對於劉協這位末朝皇帝,崔頌有過好奇,有過同情,卻從未起過效死之心。

自小接受現代教育的他,知民權而不知皇權,哪怕穿越到封建朝代,“入鄉隨俗”,意識深處也對皇帝這一稱呼起不了任何敬畏之心。

荀彧則不同。

多年的相處,既讓崔頌深刻地了解了荀彧這位知交,亦解開昔日閱覽史書時的疑惑——

荀彧善德忠誌,行君子之風,中正無私地為曹操引薦各種人才,即便是在陳宮背叛、四麵楚歌的惡劣條件亦未想過叛離,反而獨自一人激退強敵,力挽狂瀾。

能在所有人都迎合曹操稱公的關頭,獨自一人說出“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1]”這句話的荀彧,踐君子之言而未改誌,至死未絕。

然而崔頌知道,荀彧並非迂腐之人。

能提出“奉天子以令不臣”的主張,足以證明他的內心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朝代更迭,五德終始,盛極而衰。這是曆史亙古未易的大勢,熟讀《尚》書的荀彧不可能不知。

他所忠於的,並非日薄西山、早已腐朽、無力回天的舊王朝,而是他自己的理想,堅守的義德,不為外物動搖的本心。

他曾以為曹操是他的同道者,不求回報地追隨,不計一切地死守。

可他最終發現,曹操與他堅持的道義並不一致。

……又或許,他們曾經一致,但曹操最終改變了最初的信念。

行百步者,止於九十。荀彧以為自己找到了理想之道,卻在極儘窮途後發現,一切不過是他的空想。

他的理想再也無法實現。

這才是荀彧最後憂悒而亡的真相。

劉協少而聰慧,善於辯人。他看見了荀彧的堅守,看出他與曹操看似默契相融,實則格格不入的理念,果決地出手,扯開二人之間的帷幕,逼荀彧做出選擇。

若無意外,最終的發展大概會與曆史記載的一樣,曹操欲稱公為王,與荀彧決裂,荀彧信念儘失而亡。

可崔頌並不想讓荀彧死。

沒有那麼多“惋惜”、“正義”的緣由,僅僅因為荀彧是他的至交好友。

“文若,你追隨司空多年,應當比其他人了解他。”

荀彧其實什麼都知道,比任何人都了解問題所在。他的心結不在於曹操和劉協的任意一方,而在於他自己的誌。

旁人無從勸解,更無資格指手畫腳。

可即便如此,作為朋友,他還是想多幾句嘴。

“殊途同歸,其可謀乎?”

荀彧微怔。

他素來知道崔頌於某些方麵格外敏銳,見崔頌已看穿他的煩憂,他莞然而笑,將這份關心藏於心間。

“殊途無歸,為之奈何?”

如果無論怎麼走,都抵達不到理想之所,應該怎麼辦?

崔頌鄭重道:“頌遊學時遇一義俠之士,姓周名樹人,自號魯迅,誨曰,‘義之道,有也,無也。是故山間本無路,行之者眾,始有路焉’。”

荀彧動容,正襟危坐:“善。”

穿越古代還不忘拉小夥伴一起學魯迅語錄的崔頌默默在心裡給魯迅大大翹了個大拇指,繼續宣揚“魯迅居士”英明神武的思想。

但他的本意隻是寬慰摯友,不得已而借之。為了避免這些語句外泄,侵占千年後的魯迅大大的權益,他特意囑咐荀彧不要將剛才的那句話告訴任何人,也不要宣傳“魯迅居士”的事跡。

荀彧為人中正,聞言,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崔頌的要求,沒有詢問原因。

自這天起,崔頌與荀彧沒有再談論過這件事。

幾個月的時間眨眼即逝,曹操身在冀州,卻不忘惦念許都的崔頌與荀彧,幾次寄來私信詢問公私之事,還將自己的女兒嫁給荀彧的兒子荀惲。

曹操此舉的用意,崔頌與荀彧都心知肚明。

荀彧泰然接受,修書一封遞往曹操,兩人之間的僵滯得以緩解。

沒多久,曹操見許都水利之事已基本建設完畢,急召崔頌前往冀州。

剛抵達冀州,崔頌就接到幾位摯友傳來的消息:侄子崔琰被曹操辟為彆駕從事。

在崔頌尚在閉關苦學的時候,他就已多次給侄子寫過信,給他分析袁紹與曹操各自的優缺點,試圖挖人。

然而侄子敦樸剛直……一根筋地認為袁紹更好,婉拒了。

崔頌再如何扼腕,也不能強行扭改侄子的個人意願,隻好隨他而去。

他隱約察覺到,崔琰應當是對曹操有些不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