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2)

一拳頭落空, 奚嘉定定地看著子嬰,對視許久,最終收了拳頭, 沒有再出手。

第一次見到這位秦三世的時候,奚嘉其實忍不住看了他好幾眼。在影視城那樣的地方, 所有人都來去匆匆,恨不得一個人掰成三個來用。唯有這個人, 靜靜地走在人群之中,不急不躁。當有人厲聲嗬斥他讓開時,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愕, 接著安靜地讓開、道歉。

現代人活得自由, 卻也活得太累。忙碌的工作像萬丈巨山,壓在每個人的肩上;豐富的業餘活動好似百花筒,看也看不完。大多數現代人沒時間休息, 享受片刻的寧靜, 就算是難得的休息時間, 也會有刷不完的手機。

所以當這樣一個隻是單純在走路的人突然出現在影視城裡,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奚嘉一眼就將他瞧了出來。

然後兩人對視,凝目,頷首,分彆。

再見麵時,奚嘉已經察覺出了不對勁,也知道了這人與眾不同的身份。

葉鏡之在離開酒店前,曾經布下了三層結界, 就算這樣,竟然也阻擋不了秦三世的闖入。他來得神不知鬼不覺, 真龍紫氣將他的陰氣藏得太好,如果他不說話,奚嘉也不能發現。

最近這幾年,奚嘉第一次碰到這樣的對手。雖說並沒有如臨大敵、害怕得瑟瑟發抖,但他也感到了一絲久違的緊張。

然而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奚嘉總覺得,這位秦三世好像並不是壞人……壞鬼,至少不是一個殺人如麻的惡鬼。

思索許久,奚嘉抬首看向子嬰,鎮定問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子嬰見奚嘉收了拳頭,也不再那般防備,他輕輕地笑道:“太阿劍可以割開那位天師布下的結界。”

竟然就是這麼簡單!

奚嘉在心中記下這個要點,也肯定了那把劍確實是太阿劍。他不動聲色地問道:“雖說我與你有兩麵之緣,但秦三……秦王殿下,我隻是一個普通人,不是你認知中的國師。我說過,我們現在的國家,沒有國師,也沒有皇帝,你來找我是想做什麼?”

子嬰沒有回答。

他溫潤的臉上帶著一絲柔和的笑意,靜靜地看著奚嘉。

他看奚嘉,奚嘉便也看他,絲毫不畏懼,任由對方打量。過了許久,子嬰走到酒店的窗前,抬起右手、拉著窗簾。他將窗簾往兩側拉,奇怪的是,這簾子竟然紋絲不動。

奚嘉突然明白了子嬰的想法:“等等,這窗簾是要……”

子嬰皺了皺眉頭,直接揮手,酒店厚厚的遮光窗簾便被一把撕到了地上。

奚嘉:“……!!!”

子嬰哪裡知道,葉鏡之訂的這家五星級酒店,相當高級。奚嘉前幾天剛進房間的時候,到了晚上也想把窗簾拉上,誰知這窗簾根本拉不動。他琢磨了好一會兒,才在床頭發現兩個按鈕:按其中一個,窗簾拉開;按另一個,窗簾自動合上。

這東西太過高級,奚嘉這個現代人一時間都沒想通,更不用說子嬰了。

看著地上的窗簾破布,奚嘉愁得扶額。子嬰轉首看他,麵露困色,他隻能搖搖頭:“沒……沒事,你繼續,繼續。”

窗簾大開,夜幕下的長安市落入眼簾。

這家五星級酒店位於長安的市中心,十三公裡的長安古城牆上設置了淺黃色的燈光,將古城區包圍其中,宛若安全的屏障。從二十四層的高度往下看,燈光連接成線,組成一張星羅密布的大網,描繪出長安燈火輝煌的夜景。

奚嘉所居住的蘇城,因為市區裡有好幾片湖,所以夜景燈光都不能連接在一起,很難看見大片的城市夜景。這次從高樓俯視長安,奚嘉也覺得有些新奇,他站在落地窗邊,與子嬰並肩,看著這片美景。

“你們的國家,擁有這樣的景色。”

奚嘉轉首看去。

子嬰的雙眸中倒映著璀璨明媚的燈光,他低低地說著:“父皇曾經說過,朕令滄海起,群山降;朕要四方和晏,歌舞升平。這或許就是父皇口中的‘四方和晏,歌舞升平’吧,你們國家的國都,比鹹陽繁華。”

奚嘉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長安市在華夏算是不錯的省會城市,但並不是首都。

子嬰說道:“方才,我在這座龐大的城市裡,走了很久。”

奚嘉愣住:“你穿著這身衣服在長安市區裡走,沒有人看你?”

子嬰朝他眨眼:“他們看不見我。”頓了頓,他繼續說道:“你似乎沒問過我,父皇想見的到底是誰。”

奚嘉想起之前子嬰說過的那句話。

父皇想見的,從來不是我。

“是誰?”

“是扶蘇。”

公子扶蘇的名字,奚嘉當然聽過,整個秦王朝,他聽過始皇、扶蘇、胡亥、李斯……甚至連趙高也在曆史上赫赫有名,偏偏曆史書上,從來沒寫過子嬰一個字,大多數人也不知道有一個登基四十六天的秦三世的存在。

子嬰遠遠眺望鹹陽,他的視線仿佛穿越數公裡,看到了一座被長安輝煌氣息掩蓋的千年古都。

奚嘉問道:“那你呢?”

子嬰道:“我隻是父皇數十個兒子中的一個。”

獨生子奚嘉不能理解這個問題,子嬰卻笑了起來:“今日我在那座城市裡與你分彆後,又回頭來找你。這位……兄台,你有想過是為什麼嗎?”

奚嘉知道子嬰口中的城市指的是影視城,他說道:“你不是因為看我陰氣重,以為我也是鬼,所以才來找我?我叫奚嘉,不用叫我兄台。”

子嬰輕輕頷首:“那你喚我子嬰便可。確實,我當時誤以為你是鬼,但這並不是唯一原因。在那座城市裡,有不少鬼魂遊蕩。”

影視城那種人來人往的地方,人流量大,也肯定會有孤魂野鬼。奚嘉早就見過幾隻小鬼,所以他點點頭,同意了子嬰的說法。

“我回頭找你,是因為你和我的一個故人……有幾分相似。”

奚嘉一愣:“故人?我和誰長得像嗎?“

子嬰賣了個關子:“待以後再與你說。正是因為你與那位故人有幾分相似,我在走完這座都城後,才想來找找你,與你說幾句話。”

“你有話要對我說?”

子嬰先是搖頭,再點頭:“隻是想不到,這些話能與什麼人說。”

接下來,奚嘉靜靜地聽子嬰說著。

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秦王掃六合,建下驚世偉業,是年不過才三十八歲。始皇年輕,正是壯年,統一度量衡、修建長城。他有雄才偉略、千古抱負,但年過四十,也開始想起長生。

“父皇不畏懼死亡,他隻是想看我大秦千秋萬代,世代昌盛,親眼目睹我大秦盛世。”

子嬰簡要地說了一些秦始皇在世時候的事情,很快便跳過了始皇時期,說起了胡亥奪位、扶蘇自刎。

這件事奚嘉知道,他今天搜索子嬰的百科時,第一次看到“子嬰”這個名字,就是胡亥奪位。史書上記載,胡亥假傳密詔,說秦始皇要賜死扶蘇。扶蘇那時候因為與始皇政見不合,被派到邊關駐守。接到密詔後,他以為父親厭惡極了自己,不顧蒙恬兄弟的阻攔,拔劍自刎。

扶蘇之死已成定局,胡亥還要殺蒙恬兄弟。

這時,子嬰在史書上出場,他極力勸阻胡亥,請求他饒了蒙恬兄弟一命。

一個微不足道的嬴子嬰根本無法動搖胡亥的想法,於是蒙恬兄弟仍舊死了,胡亥仍舊登基了。沒過幾年,攛掇他奪位的趙高想要自己做皇帝,暗中謀害了胡亥,子嬰在這個時候登基。

子嬰在位僅僅四十六天,這四十六天裡,他誅殺趙高,整肅朝綱,以一己之力妄圖挽回大秦的頹勢,但根本不可能成功。

這些,子嬰都一筆帶過,他與奚嘉說的最多的,是始皇的抱負,扶蘇的願景,以及自己看到的屬於大秦的末日。

在子嬰的眼中,他這一生最難以忘記的,不是被項羽一箭穿心,不是看到鹹陽大火,項羽屠城。而是在那一天,劉邦衝入鹹陽城內,他帶著後宮女眷幼童,代替鹹陽城無辜的百姓,跪地將大秦的玉璽雙手送上。

從那一天起,大秦就亡了。

亡在他的手中。

“父皇不見我,也是有緣由的。父皇神通廣大,有徐福和李斯設計的陵墓在,我也不知父皇現在到底有多麼可怕的實力,但他或許早就知曉了大秦滅亡的事實。大秦亡在我的手裡,父王沒有一掌打得我魂飛魄散,已經是手下留情。”

奚嘉非常不認同:“秦朝不是亡在你的手裡,他亡在胡亥、趙高手上。”

子嬰沒有辯駁,他忽然問道:“你知道你長得像誰嗎?”

奚嘉微怔:“……像誰?”

子嬰輕笑道:“你長得很像我的……”

砰!

一道巨響從子嬰身後傳來。

小巧精致的青銅骰子穿破酒店厚厚的玻璃落地窗,猛地向子嬰砸去。無相青黎出現得太過突然,子嬰根本沒來得及反應,他勉強地往後倒退半步,無相青黎擦著他的脖子過去,破開皮膚,流出大量黑色陰氣。

葉鏡之突然出現在奚嘉的身後,一把攬住他的腰身,將他拉到了自己身後,好好護著。

子嬰劇烈地咳嗽兩聲,喉嚨的傷口沒有愈合,陰氣不斷地向外擴散。一絲血色氣息從他腰間的龍紋玉佩裡湧出,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傷口,終於,那傷口漸漸有了愈合的趨勢。

葉鏡之轉首看向奚嘉:“我來晚了,沒事吧?”

奚嘉同時驚道:“你這麼快就來了?”

子嬰咳嗽了許久,脖子上的傷口終於被玉佩修複,他抬頭看著奚嘉和葉鏡之,不解道:“我並沒有看到你用法術向這位天師發出消息,這位天師怎麼會回來?太阿劍是世上最薄最鋒利的劍,它割開結界,不會被主人感知。”

奚嘉將手機從睡衣的口袋裡掏出來:“我沒有用法術向葉大師通風報信,但是在你出現的第一時間,我當著你的麵,用這個東西給葉大師發了一條微信。”

子嬰困惑地看著奚嘉手中的手機。

奚嘉覺得有幾分慚愧,感覺自己在欺負古代人。

葉鏡之看到奚嘉並沒有受傷,總算鬆了口氣,渾身的殺氣也消散一點。他翻掌取出無相青黎,神色冰冷地看向子嬰,正打算一骰子再砸過去的時候,奚嘉一把拉住他的手,道:“葉大師,我感覺這位秦三世好像沒有什麼惡意,要不我們先聽聽他的說法,你覺得如何?”

葉鏡之突然呆住。

奚嘉以為他不相信自己,又說道:“剛才我和子嬰聊了一會兒,他挺好的,一直沒有傷害我。”當然,他可能也傷害不了我……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奚嘉繼續說道:“子嬰說他死了以後,就被心腹太監背進了始皇陵,他根本沒害過人。他前幾天剛出來,你們玄學界的人就都趕過來了,這麼多天下來,你們也說,長安附近沒有發生過厲鬼害人的事情。”

葉鏡之還是呆呆地看著奚嘉,不說話。

奚嘉看他這副模樣,誤以為他是想到另一件事:“確實,子嬰是有把影視城裡一個劇組的天花板拍碎過兩次,但他也沒有害人。我相信如果天花板砸下來,正常是肯定會有人受傷的,如果沒有人受傷,說明子嬰有意控製,你覺得對嗎,葉大師?”

葉鏡之依舊認真地盯著奚嘉。

奚嘉:“……葉大師?”

葉鏡之:“……”

奚嘉:“……?”

葉鏡之:“……”

奚嘉低下頭,看見自己正緊緊握著葉鏡之的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實在太自來熟了,讓人家葉大師覺得不自在了,於是趕緊鬆手。

葉鏡之驟然失落。

奚嘉道:“葉大師,我覺得還是先聽子嬰說一說,他這次為什麼會出來,以及他想怎麼辦,我們再作打算吧。”

葉鏡之聲音低落:“好。”

子嬰擁有兩千多年道行,還一直在秦始皇陵那種恐怖的地方待著,玄學界的人看他如洪水猛獸,因為他如果真的想害人,那絕對會釀成巨大災禍。

當玄學界的天師們知道子嬰身上還戴著和氏璧、太阿劍,更是如臨大敵,一見麵就開打這種行為放在人與人之間,好像有點不大禮貌,但放在一隻實力凶悍的厲鬼身上,卻極為合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不儘全力,讓子嬰逃掉了,他再去殺人,這可怎麼辦?

有奚嘉的保證,葉鏡之收起無相青黎,開始聽子嬰說話。

子嬰道:“我這兩千年來,大多數時候是昏昏睡睡,偶爾醒來,便會自己在陵中散步。父皇的陵墓一共設有七層,我隻能去前三層。我記得我當時應該在沉睡,突然聽到一陣聲音,醒來一看,發現是一隻三百年的小鬼。它身上血氣太重,似乎殺了不少人,所以我隨手把它殺了。再過幾日,我見到了一個和尚,我還沒和他說話,他就暈了過去。不知為何,他暈過去之前用佛珠砸向了我,我側身一讓,那佛珠撞在陵墓的結界上,竟然出現了一個很小的縫隙。那縫隙很快就要抿和,我太久沒有見過外麵的世界,就趁著縫隙還沒關上的時候,出來看看。”

奚嘉驚道:“就是這麼簡單?”

子嬰點點頭,笑道:“就是這麼簡單。’

葉鏡之思索片刻,道:“你可以殺一個人,占據他的身體,這樣你就可以像普通人一樣在凡世生活。以你的實力,再加上和氏璧、太阿劍,我們恐怕永遠都找不到你。”

子嬰淺淺笑著:“我是嬴子嬰,從不是彆人。”

聞言,奚嘉看著子嬰,恍惚間終於有些明白,眼前這個看上去和善親近的年輕人,實際上真的是一個皇帝。他有著皇帝的傲氣和尊嚴,即使是死,也不可能放棄自己的身份,隨便地去當另一個人。

奚嘉忍不住問道:“那你以後打算……”

“呔!秦三世,納命來……咦,窗戶怎麼沒了?不管了,給老夫納命來!!!”

一道怒喝從空中響起,奚嘉往後一看,隻見一個白胡子老道快速地從落地窗中飛進來,手持一把桃木劍,一劍就往子嬰的身上戳去。

這老道士出場方式太炫酷,還得喊句話,不像人家葉大師,二話不說直接開打。他這種開打前喊話的行為,給了子嬰很多準備時間,子嬰一掌拍地,拔出太阿劍,簡單明了地與老道士的那把桃木劍迎麵擊上。

“哢嚓――”

桃木劍斷成兩半。

岐山道人傻了眼:“老夫……老夫的劍!!!”

葉鏡之淡淡道:“岐山前輩,晚輩曾經說過,秦三世用的是太阿劍。”言下之意是,你那把破舊的桃木劍,在太阿劍麵前,隻能砍砍蘿卜、削削蘋果

岐山道人怒急,一道震天吼破口而出:“還老夫的劍!!!”

葉鏡之立即伸手遮住奚嘉的耳朵,順便布下一個結界。子嬰抬起太阿劍,擋住那波浪一樣震蕩開來的聲波。這太阿劍不愧是楚國國寶、傳說中的威道之劍,震天吼這種攻擊在真正的威道之劍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岐山道人:“……”

下一刻,岐山道人一躍跳到了葉鏡之身後:“葉小友,老夫年紀大了,捉鬼這種事就看你了。”

奚嘉:“……”

葉鏡之:“……”

子嬰:“……”

不過多時,玄學界的大部隊也從酒店破碎的落地窗那邊鑽了進來。

奚嘉眼睜睜地看著這群白頭發白胡子的老道士從酒店落地窗那邊魚貫而入,十幾個大老爺們和八位女天師都站在奚嘉的臥室裡,人擠人,將子嬰都給擠到了牆角。

葉鏡之低頭解釋道:“對不起,我沒想過會是這樣的情況,你發微信給我後,我把微信轉發給了‘鬼知道’。”

奚嘉趕緊點開微信。

果不其然,“鬼知道”相當負責地群發了“秦三世現在在長安XX酒店”這條消息。

這下子,玄學界的大師們都到齊了。

前輩大師能在天上飛,走得快。葉鏡之是走到半路就收到了奚嘉的消息,他心中焦急,所以加快速度,第一個趕到酒店。在他之後,玄學界的大師們也趕忙飛了過來,至於那些小輩,現在可能已經走到長安古城的城門口了。

臥室隻有這麼大,這麼多大師擠在這,奚嘉、葉鏡之和子嬰隻能被擠在牆角。奚嘉看向子嬰,歉疚地說道:“抱歉,他們實在有點……不靠譜。”

子嬰被擠在牆邊,笑道:“無妨。”

明明是來捉鬼的,這下子擠成這樣,大家都不好操作。奚嘉艱難地從人群中伸出手,打開房門,一個個進了客廳,這才有了寬敞的空間。進入客廳,大師們紛紛拿出法寶,對向子嬰。

“秦三世,快快投降!”

“阿彌陀佛,貧僧的佛珠可不長眼。”

“老夫給你一道五雷轟頂!”

聽到熟悉的聲音,奚嘉立刻轉頭看過去。隻見岐山道人委屈巴巴地拿著自己斷成兩半的桃木劍,躲在蛐閼婢的身後,狐假虎威地說著。

葉鏡之上前一步,道:“不必先動手,他似乎沒有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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