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花謝時 24(1 / 2)

我見風雪 月色白如墨 15314 字 7個月前

(二十三)

慕子翎一日日好轉起來, 有時候秦繹不在的時候,他也會清醒著, 不知道在想什麼地望著空氣出神。

十二月轉眼就過去了, 天氣一日日暖和起來。

赤楓關的黃沙依然呼嘯,但府宅外的灌木慢慢越來越蔥綠茂盛。

元宵那一日, 秦繹端了碗湯圓去慕子翎房間,一進門,就見他隻著雪白裡衣地扶著桌子, 正滿額冷汗地想去夠另一頭的茶水。

“你想要什麼?”

秦繹登時放下元宵, 去攙扶他:“喝水?叫外頭的仆從就是了, 你自己拿乾什麼, 你拿得到麼。”

他想直接把慕子翎抱到床上,然而慕子翎不肯叫他抱。

秦繹臉色微沉, 冷嘲道:“你昏迷的時候哪裡我沒見過, 現在倒擺起譜來了?”

慕子翎不答,臉色蒼白, 隻咬著唇緩緩往床邊挪。

秦繹看了他一會兒, 低哼一聲, 而後一聲招呼也不打地抄起慕子翎膝彎,抱起他幾步走到床邊,放到床上。

慕子翎垂著眼,烏發散下來, 微微遮住了他的側臉。

瞧上去憔悴又孱弱, 活脫脫一個大病初愈的模樣。

因為剛才行走掙紮的緣故, 他心口前的紗布又滲出了幾點血跡。秦繹蹙起眉頭,隨口就朝身邊的小廝吩咐道:

“取膏藥過來。”

小廝慌忙應聲出去了,房內隻剩下秦繹與慕子翎兩個。

今日是元宵,府邸外有些嘈雜的熱鬨,士兵們鬨哄哄地煮著馬肉,還有人領了小酒,一邊哼哼家鄉小曲,一邊小酌兩杯。

這裡倒是很安靜,窗子外頭隻有低低的黃沙吹拂聲。

沙漠的月亮很大,皎白而明亮,如一個圓盤般懸在孔雀藍的夜空,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秦繹給慕子翎倒了茶水,一聲不吭遞到慕子翎麵前,慕子翎沒接。

他眼睛微微低垂著,看著蓋在腿上的被子,兩根深深的鎖骨在寬大的衣領中若隱若現。

----這麼一副模樣看上去是有點脆弱可憐的,纏綿病榻的清瘦,與慕子翎平日裡的殺人吮血形成強烈的對比。

好似他現在的無力和虛弱給了人無限的可乘之機,即便想對這個人做什麼,他也根本無力反抗。

“不喝?”

秦繹見他置若罔聞,耐心有些被耗儘,收回手就想將水拿去倒掉了,正欲動作間,卻聽慕子翎突然說: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原本是低著頭的,說完後,卻微微抬起了臉,朝秦繹望過去:“是覺得我可憐麼?”

細瘦的手指在被麵上微微蜷了蜷,慕子翎望著秦繹----

他的臉蒼白而清瘦,一雙上挑漆黑的眼睛卻越發顯得明澈了,在這朦朧的夜色中,就像一隻被捕獲的病鶴。

他的唇乾燥得有些起皮,像兩片枯萎的花瓣。慕子翎注視著秦繹,倏然笑了一下:

“我不要可憐。”

他冷冷彎起唇角,說:“誰敢可憐我,我就殺誰。秦繹,你知道我最恨彆人的同情。”

風華無雙的美人,即便傷得瀕死了,一顰一蹙中仍有往日的矜傲與風骨。

阿朱順著慕子翎的脖頸往上攀爬。

平日裡它鮮紅的蛇身就在慕子翎的白袍上顯得極其矚目,而今慕子翎整個人都蒼白了,它更猶如一張素白的水墨畫中唯一的鮮亮色彩。

“你不是恨我麼?”

慕子翎仰著臉,輕聲道:“恨我殺了你的心上人,攻城屠城,敗壞了你的名聲。怎麼,秦繹,看到我快死了,你竟然又心生不忍,大發慈悲之心了麼?”

“----你是不是有病啊,秦繹。”

慕子翎低低開口,幾乎是咄咄逼人地望著秦繹,輕而冷地說:

“你是不是忘了我們是什麼關係?......如果你不喜歡我,就離我遠一些。你的同情我消受不起。”

由於剛剛醒來的緣故,他的聲音聽上去還有些嘶啞。

但慕子翎就像一隻全身都長滿了刺的小獸,稍有人靠近,就立刻張牙舞爪地攻擊了起來。

秦繹無言地望著他,覺得慕子翎這麼帶著一身的傷病還不忘記逞能真是讓人無法理解。

“今天是元宵。”

良久,秦繹回答。

他沉默地端起桌上的瓷碗,坐到慕子翎床邊,盛起一個麵團外撒了芝麻的元宵送到慕子翎麵前:

“快冷了。”

慕子翎微微一怔。

他的視線落在這糯軟的麵團和甜膩的糖水上,有些發怔。

秦繹沒收回手,二人僵持了片刻,慕子翎喉嚨輕輕動了一下。他稍稍轉過眼,輕聲說:

“我是雲燕人。雲燕不過歲節和元宵。”

“那也吃點東西。”

秦繹道:“晚上你不餓麼?”

慕子翎垂目看著這麵前的一個小小調羹。

混白的一勺甜水,麵上浮著零星的幾點黑芝麻。

而握著調羹的人年輕俊美,沉如濃墨的暗夜中眸子明亮如點星,臉龐堅毅冷硬,勁服中有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尊貴恣意,殺伐果決,萬人之上。

這是曾經無數次出現在他夢境中的少年長大後的樣子。

慕子翎說不清自己是被哪一個蠱惑了,他出神般微微張開了唇,秦繹將湯勺送到他唇邊,慕子翎垂眼安靜地咽了下去。

倒不是很甜,畢竟是邊關,麵團也沒有法子做的那麼細膩。

但隨著那顆元宵滑進慕子翎的咽喉與胃,他突然有種奇異的,說不出的感受。

好像有點熱,分明隻是一顆再普通的湯圓,但是慕子翎卻仿佛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它經過自己身體的每一個地方----

那種感覺異常的強烈,幾乎令他眼睫都不由自主微微顫抖了起來。

慕子翎垂下頭,在秦繹看不到的陰影裡,他抿唇,極快地彎唇笑了一下,無聲而安靜,沒有任何人察覺。

隻有阿朱感到有些異樣,抬起蛇頭探究地看著他。

慕子翎手指深深掐進了手心裡,秦繹盛起第二個的時候,慕子翎抬手擋開了:

“夠了。我已經吃飽了。”

他說,然後自顧自躺下來,翻過身背對著秦繹,蒙進被子裡不再看他:

“你走吧。”

秦繹簡直莫名其妙,看著手裡隻動了一口的元宵,皺起眉頭:

“一個就夠了?......這是在戰場上,你即便晚上餓了也沒有人再做給你吃。”

然而慕子翎根本不再理他了。

秦繹對著慕子翎的背影坐了半晌,終究負氣地推門走了。

直到聽到他離開的聲音,慕子翎才再重新睜開眼。

他在黑暗中看著虛無的空氣,而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冰冷的,並不那麼柔軟的唇。

然而回憶著方才秦繹的湯勺觸碰到時的觸覺,慕子翎蒼白豔麗的臉上又緩緩浮出一個病態奇異的笑。

他看著鑽在自己雪白衣袖裡的朱蛇,極輕喃喃說:

“阿朱,我是不是很賤啊。”

他的喉嚨微微滾動著,像一個遇到難題卻茫然無措的小孩,低而緩地說:“......他喜歡我哥哥。”

阿朱詭秘的豎瞳無聲地望著他,慕子翎卻很快又閉上眼。

他的睫毛在黑夜中不住顫動,如自語一般喃喃說:“他竟然喜歡我哥哥......”

“而我......”

他哽咽了一下:

而我喜歡他。

長夜寂靜,慕子翎側身抱著膝蓋,蜷曲成了小小的一團,像嬰兒在母體中的那個姿勢,又難過又無措地回想著:

為什麼,這個人分明不喜歡他,卻救了他兩次。

他總是要這樣一邊折磨他,又一遍救贖他。

他分明已經快對他死心了的。

............

雲隱來赤楓關後,秦繹沒有立馬見他。

他將雲隱安排到了一個隱秘的彆院,吩咐他不要四處走動,待有空時會令人帶話給他。

“王上可已準備好了青絲?”

雲隱候在秦繹麵前,笑眯眯地:“老道聽聞公子隱已然垂死了。”

桌案上,擺著一個雪白的小瓷瓶,溫潤細膩,正是雲隱托人交給秦繹的那個。

他走上前,捧起小瓶,拔開塞看了看,倒出一小縷細長的烏發,登時喜不自禁:

“正是這個!”

秦繹疲憊地揉著眉心,雲隱將頭發放了回去,小心翼翼收回懷裡,道:

“王上可想好了吉日?現下萬事俱備,隻需王上一聲令下,即可迎懷安殿下歸來!”

秦繹滿臉疲態,端起手邊的茶水飲了一口,漠然說:“你對此事有幾分把握。”

雲隱說:“九成以上。公子隱與懷安殿下一母同胞,如此天資,不用來換舍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但孤......”

秦繹略微遲疑,啞聲說:“孤心中總不踏實。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好似這件事,孤會做錯。”

“王上不戀慕懷安殿下了麼?”

秦繹搖搖頭:“孤此生都會愛他。”

“如此便是了。”

雲隱道:“不瞞王上,貧道曾雲遊時從雲燕經過,被他們捉了去,險些身遭不測。”

秦繹挑了挑眉。

“不是王上可知雲燕的規矩。”

雲隱道:“他們信奉人的影子中保存有人的魂魄,所以王室貴族的影子向來不能被平民賤奴踩踏。”

“老道遠遊而來,不知此事,偶然間踩過了一位王族子弟的影子,按律需斬去雙手雙足,做成人彘,多虧了懷安殿下替老道開解。”

雲隱語帶唏噓,喟然道:“殿下說‘不是雲燕的人,自不必守雲燕的規矩’。當日恩情,老道銘記至今,為換回懷安殿下,肝腦塗地也心甘情願!”

秦繹微微皺著眉頭,沒想到還有這樣一茬事。

隻是不是雲燕的人,就能不守雲燕的規矩,那麼生在雲燕長在雲燕的人,也不免太倒黴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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