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更合一(1 / 2)

我見風雪 月色白如墨 16603 字 4個月前

(三十一)

“你知道飛鳥與魚嗎?”

沉默中,白衣的少年倏然低聲開口問。

“飛鳥與魚?”

銀止川皺眉。

錯身巷的牆壁極高,幾乎有四五十尺。

抬起頭,連天空也被切割成了窄窄的一條。

“嗯。”

西淮說:“飛鳥翱翔於天際,遊魚生存在海中,他們注定不能相遇。若要強求,結果隻會叫一方死去。”

“......”

“所以,不是你做錯了什麼。”

西淮放緩了聲音,低低道:“而是我們本就不應該在一起。保持著距離,就是最好的選擇。”

銀止川怔怔地看著他。

誰也不說話的寂靜中,西淮卻忽覺自己失言了——

他設計那麼久,忍辱負重那麼久,不就是為了走近銀止川麼?獲得他的信任。但而今,怎麼說出叫銀止川“不要動心”的話來了?

“......我胡說的。”

良久,西淮低低地笑了笑。他垂著的眼簾中,誰也看不清其中的神色。隻聽少年啞聲說:“沒有什麼。我並沒有討厭你。平日裡你覺著冷淡,隻是因為我本來就是這樣的性格。與你無關。”

銀止川看著他,半晌才呆呆地“哦——”了一聲,卻下一刻,就是手中一輕。

是西淮掙脫他的抓扯,兀自朝巷外走去了。

之後的幾天,過得較為風平浪靜。

隻有秋水閣送來帖子,竟是照月寫的,上書請銀止川過去小敘一趟。

“怎麼回事?”

銀止川捏著名帖,蹙眉問。

他終究還是決定幫秦歌,前幾日派人去以鎮國公府的名義給照月贖了身——

這樣朱世豐知道了也不敢怎麼樣。

隻是銀止川不知道這樣自己算不算背叛四哥,那個總是嘻嘻哈哈、帶著他跟老六去這裡轉轉那裡看看的兄長。

如果他知道自己將他喜歡的姑娘送到了彆人手中,會不會生氣或難過?再也不肯入他的夢來。

贖身的時候銀止川並沒有自己去,隻派了府裡的管家,帶上一篋金株和一張鎮國公府的名帖,將事情辦妥了。

卻沒想到現在又收到照月的名帖。

“她怎麼還在秋水閣?”

銀止川手指摩挲過那名刺下的落款,轉身問。

“這......”

府中的管家也沒想到,一時間十分吞吐:“小人也不知道。當日,小人過去時確實是叮囑過那老鴇的呀......贖身金也交齊了,老鴇當場就將賣身契撕碎,不至於會反悔才對......”

銀止川擰眉駐目,沉默片刻,道:

“我再過去看一看。”

手中的名刺是由最精美的樺皮紙製成的,拿時輕柔綿軟,湊近了,還能得到上頭的脂粉香氣。

銀止行從前最致力於收存照月回給他的信箋,每一封都好好地放在箱底,說要等來日成婚的時候拿出來給照月看。

隻可惜竹籃打水,終成空夢。

銀止川低低地笑笑,神色中有種說不出是嘲諷還是蕭瑟的神情。

這次銀止川去秋水閣時是下午,竹閣席掛在窗戶上,將綿軟的日光切割成一條一條的。

落在桌子上微微地晃。

照月沒有用花鈿與脂粉,隻很細白纖瘦的一張小臉,擁著琵琶,有一搭沒一搭地出神撥著弦。

銀止川走過去,輕輕地咳嗽了聲,女子才回過頭來,看見他微微地一怔,然後笑了笑。

“你與你四哥長得真像。”

歌姬一開口,就如此說。

她給銀止川倒了茶水,薄薄的一杯,慢慢推到對麵,低聲說:“請不要嫌棄,隨意坐吧。”

秋水閣的下午是沒有什麼人的,乍然感受起來,還算安靜,有種與晚上的喧嘩孑然不同的靜謐。

歌姬的頭是略微側著的,發間有一支金色的釵子,上頭的流蘇一直在因著她的動作微微搖晃。

“為何沒有離開秋水閣?”

想了想,銀止川還是開口問。

“這裡挺好。”

照月淡淡說:“我也不想去秦府。”

銀止川一怔,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答案。

“我這一生,隻有兩次想離開秋水閣。”

穿著藕色輕紗的歌姬望著卷簾外,輕聲說。

她是那種很纖細的女子,抱著琵琶的手腕盈盈不及一握,看著像一隻失群的綿羊,可憐羸弱,很容易就激起男人心中的保護欲。

風塵地的女子、少年多是這樣的氣質,那樣的保護色能讓他們更容易地在這裡生存下去。

隻有西淮不同,他像是一柄沉默但鋒利的冷刃。

銀止川不合時宜地想,他能激起的,反倒是人的摧毀欲。好比愈是純粹易碎的珍寶,就愈是讓人想要摔碎在地上。

“第一次,是我剛進秋水閣的時候。”

照月接著輕輕說:“那時我爹娘送我到閣前,然後轉身離去。我在二樓雅閣的窗戶前,想就這麼跳下去,跟他們一起離開。”

銀止川抱臂,並不出聲,就這麼默默地聽她說著。

“第二次,是你四哥在君子樓上舞劍的時候。那時整個星野之都的女子都推窗而看罷?”

照月微微露出一個笑,道:“多少名門嬌女嫉恨我呢?能得到你四哥那樣男子的愛。”

銀止川心想,那可不,我哥當初為了這一舞劍,回去藤條都給老頭子抽斷了三根。

“那時候,是我第二次想離開這裡。”

貌美的歌姬悵惘說:“隻要你四哥願意帶我走。”

什麼?

聽到此,銀止川倒是略微吃驚了,難道當初銀止行和照月分離,竟然是他四哥主動放棄的麼?

“後來是為什麼鬨翻呢?”

照月低笑著,兀自低語道:“是因為他在要來替我贖身的那一晚,因營中有突如其來的排演,沒有如期赴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與他是多麼地不合適。”

看著銀止川不解的神色,歌姬略微一笑,問道:“你們男人無法理解是麼?天下、軍功、聲名,排在比女人靠前的位置,是你們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也是我後來問你四哥的:倘若軍令和我的性命放在天平的兩端,在他心中,哪一個更重要?”

銀止川心裡陡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果不其然,歌姬漠漠說:“你四哥回答:軍令更重要。”

“若有朝一日,我被敵軍所擒,陣前為質,他救不了我。”

“——多麼諷刺啊,他說他喜歡聽我唱歌,但是為了天下和君王,他會用寒箭射穿我唱歌的咽喉。也許他會用一生來緬懷我的死,終身不娶,永不續弦。但是於我而言呢?我的一生依然就這樣結束了。什麼也沒有得到的,死在自己心愛之人手上的一生。”

銀止川愣愣看著她。

“你們男人總喜歡用心愛女人的犧牲來凸顯自己的忠誠與舍得,所謂殺妻明誌,自斷軟肋。於是後世讚賞你們男人的大義滅親,但是於女人而言呢?她隻得到了一個負心漢。‘英雄失去了心愛之人,太悲涼了’,不是嗎?”

照月嘲諷地笑:“可是有沒有人想過他的妻子?他失去了生命、死在自己丈夫手中的妻子。你們從來沒有站在女子的角度想象過她的感受,她有沒有難過或心碎。”

銀止川怔在原地,說不出話,他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細眉細眼的歌姬心中,藏著這樣鋒銳如刀的字句。

“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

哽了哽,照月低聲說:“貌美的女子也好,平庸的女子也好,都是一個符號。代表著嘉獎和成功。戲本裡常寫‘大將軍抱得美人歸’,但是從來也沒有考慮過美人願不願意被大將軍抱去歸家。她也許並不想嫁給大將軍,隻想有一個一生一世愛著她的人,粗茶淡飯到白首。卻被人拘束著,強行放在那裡,作為男兒們建功立業的獎賞。”

桌案上的茶水已經涼了,銀止川看著那茶杯底部的茶葉,微微蜷曲著,暗黃地躺在杯底。

照月說的話都是他從前想也未想過的,而今聽來,簡直振聾發聵。

英雄得到美人,這仿佛是毋庸置疑的,銀止川在此之前從未想過從另一個麵‘美人’的視角去看待這件事。

在史書上,女子似乎也是失聲的,不配發出自己的聲音。

麵對丈夫的辜負,她通常隻能諒解,不能有怨言——這樣她就是識大體的,值得被歌頌的,淒美但可被肯定的。

但若她想活下去——這隻是人人都可能會有的一個念頭,也並非有什麼大錯,卻就好像犯下了什麼滔天的罪行,要被釘在恥辱的野史或謠傳中辱罵萬年。

她一定要被犧牲,一定要被歌頌——

殊不知當一個人被冠上最崇高的佳名時,通常就是下一步要被犧牲的前兆。

“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照月輕聲說:“我隻想留在這裡彈琵琶。隻要還有一個人聽,我就可以彈下去。我學了十九年啊......從隻有一根桌子腿那麼高的時候就在學了,冬天裡練得滿手的血泡都結上冰......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會像它那樣長久地陪伴我了。”

銀止川未吭聲。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知道照月說得是對的。

“我配不上你哥哥。”

照月輕歎了一聲,說:“我隻是一個小女人,想得到一個很愛我的人,與他舉案齊眉,粗茶淡飯,白頭偕老。在那個人心裡,天下也不會有我的一笑重要。”

“那秦歌呢?”

想了想,銀止川還是遲疑問。

“我告訴他可以來每晚聽我彈琴。”

照月說:“若他三年後還沒有改變心意,我就跟他回去。.......但那也許是不可能的。”

歌姬捋著手臂上的輕紗,微微地笑了一下。

她按著一枚金鑰匙推到銀止川麵前:“這是你送來的那一篋金株,在樓下,多謝你的心意,照月心領了。”

銀止川看著那一枚薄薄的鐵片,“嗯”了一聲,半晌才答:“好。”

“如果可以,我真想嫁給像陛下那樣的人。”

倏然間,歌姬笑笑,低聲說:“在他心裡,是真的天下也不如所愛一人重要罷?”

銀止川一怔,沒想到她怎麼會突然提到沉宴。

但又隨即明白過來。

“沉宴......是啊。”

他笑笑:“可是他的心太小了,也隻是一個‘隻容得下楚淵一人’的沉宴。”

走出秋水閣,銀止川突然想到他兄長以前同他說起來的夢想——

“四海升平,天下太平。老子解甲歸田,馬放南山。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早上和心愛的姑娘一起去驚華宮門口的麵攤吃一碗鴨酥麵。”

倒也和照月所說的有異曲同工之妙。

隻可惜,這世上本就有很多諸如他四哥本來更喜歡用劍,但是迫於家族和姓氏隻能改用槍的無奈的事。

銀止川曾在一個話本子裡聽說:這世間所有的愛,都是一種“自愛”。

你愛著他,因為他身上有你所不能達到的東西。你被他吸引,就像被世界上另一個實現了夢想的自己吸引。

如銀止川四哥戀戀著和所有女子都不一樣的獨特的照月,如銀止川愛著徹底反叛世界的西淮。

(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