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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風雪 月色白如墨 16590 字 4個月前

(三十三)

神女河上,一艘高大的樓船靜靜行駛。

樓閣屏風,水榭雕窗,涼亭古琴,應有儘有。

遠遠看去,幾乎像是將哪家闊氣府邸的某一角落搬到了船麵上,其精美工細程度,與王侯貴族們設在城郊避世之處的行宮無異。[*注1]

天上星河滿漢,水麵波光粼粼。

身處此地,俯仰於天地,一時竟不知是否在夢裡。

“......天山宮闕鬱嵯峨,萬裡風煙鎖薜蘿。回首樓台空寂寞,亂鴉啼處狸祠多。”

沉宴低聲喃喃。

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曲調,隨著琴音,不知不覺就低喃念出。

樓下,一白衣人正在奏琴。

——好巧不巧,銀止川前腳說了“皇家的行宮我也住得”,下一秒就遇上低調出宮,與楚淵共度良宵的沉宴。

沉宴原本沒準備出宮,隻想呆在朝輝殿看看奏章,批批折子過這河燈節算了。

沒想到莫必歡倒是勤獻殷勤,上書在神女河準備了樓船,精美異常,極其富麗。請陛下與觀星閣少閣主一同前往,賞看河燈之餘,還可在無雲的河麵觀一觀星象。

沉宴對他那什麼“高至五十尺,五百纖夫才可推動”、“見者無不欽歎”的樓船不感興趣,隻是掃過“楚淵”這兩字時,目光禁不住稍作停留。

——他平日裡自己去求瑕台楚淵是很難見到的。

這個人總像是躲著他一般,“睡下了”,“不見人”,“陛下請回吧”......等等諸多理由層出不窮。即便沉宴從夜裡一直等到天亮,看著冬日裡自己吐息出的白霧聚了又散,也等不到楚淵拉開紙門,讓他進去的一天。

現今既然有人搭線,不如試一試。

對沉宴而言,哪怕隻是有機會去求瑕台一趟,都是很好的。

“天色晚了,去廳內吃些東西罷。”

等了良久,沉宴還是躊躇著靠近楚淵,對他道:“我溫了宛荒酒,可以小酌幾杯,暖暖身子。”

從登上這隻樓船開始,楚淵對沉宴就是疏離,沉宴在二樓的樓台上看花燈,他就在樓下的水榭亭閣裡彈琴。

話也不怎麼同沉宴說,神色淡淡的,好似他們隻是君臣,連同船相敘的情誼也沒有。

亭閣裡輕紗繚繞,帷幕重重,船隻行駛帶來的水風將那湖青的輕紗吹得一起一落。

“陛下先去用晚膳吧。”

楚淵說:“臣稍後再自行前去。”

“你......”

沉宴英氣俊朗的麵容上顯出一絲苦笑,他低眼看著自己的衣袖,啞聲說:“現在你連與我同桌吃飯都不願意了麼?......羨魚,我究竟做錯了哪裡,讓你這樣疏遠我!”

碧波蕩漾的神女湖上,船隻撞碎一灘月影。

尖銳鋒利的船身劃開水麵,隨著波光,慢慢地晃。

琴音一停。

“是,我對你用心不純。”

沉宴說:“我與你是至交好友,你以摯友之心待我,我卻心思走歪,想著齷齪之事。但是,我也從未做過什麼!你不想當朕的觀星神侍,那便不當了,朕也從未強求你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就這樣避著朕?”

沉宴微微喘息著,仿佛這些話在他心中已經很久了。

多少個深夜裡的輾轉懊悔,想自己是不是不應該挑明這份心意。那樣起碼還能做摯友相處下去。不會落到現今連麵也見不上的境地。

......他以為,楚淵心中也是有一些他的。

“羨魚。”

沉宴苦笑道:“你心中究竟藏著什麼秘密?叫你從‘那件事’之後,連朋友也不願和我做。我不在乎是誰碰觸了你......真的,你不想提就不提,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思南山的那個獨居者。抱琴而來,隨性而歌......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是。”

清瘦蒼白的觀星閣少閣主手指輕按著琴弦,垂眼靜默看著古琴琴麵。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叫你無法靜心奏琴的人,如言晉每次被有邪束縛住,都嘴硬不肯承認;在楚淵心中,這個叫他琴音發亂的人卻叫沉宴。

他極輕地歎了口氣,楚淵一直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有許多話藏在他心裡,想著默著,卻不知道該如何說出來。

“陛下......”

良久,帷幕中的觀星師低歎,極輕微說:“在我心裡,一直是將您當做至交好友的......”

沉宴猛然抬起頭,卻見重重輕紗後的那個人也正在看著他,似乎在隔著飄舞的帷幕打量他:

“陛下最近瘦了啊......是朝事令您操勞嗎?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儘管吩咐楚淵罷。”

......畢竟,我也是為了您才留在這裡的啊。

然而沉宴卻搖頭,他俊朗如星的一雙眸子此刻卻有些微微的發酸,沉宴搖著頭低下頭去——

想說,不,不用的,其實你隻要不那麼討厭我,平日裡願意見一見我,我就很開心了。

但是時隔數個月,再一次聽楚淵這樣溫和地同他說一說話,甚至還在關心著他,已經叫沉宴心裡歡喜得說不出話來了。

“羨——”

新帝張了張嘴,然而還未等他說話,忽然就聽後側方傳來一聲口哨聲——

是銀止川踩在船側拉杆上,笑嘻嘻地囂張同他們打了個招呼:

“陛下,賞河燈呢啊?有緣分,太巧了,我們也是。”

剛和楚淵好不容易說上話的沉宴:“.........”

一盞茶的功夫後。

銀止川,西淮,楚淵,沉宴,四人一同坐在一方廳堂中。

西淮和銀止川在一側,楚淵和沉宴在一側,中間的桌麵上放著幾碟菜式,精美異常。其中一尾黃金鯉魚甚至被剔除了所有的刺,襯著周遭的孔雀羽,看著就鮮美膩滑,叫人食指大動。

神女湖上訂留樓船的世家大戶們常常彼此相識,有時候看到好友,難免想上船一敘。

每一艘船上因此都預留著浮木和繩索,隨時可以拋擲出去,形成讓彩船彼此相連的浮橋。

隻不過方才西淮懼水,不敢行浮橋,是銀止川抱著他的膝蓋和後頸,足尖輕點幾下躍過來的。

“十四歲以下的孩子可以免費搭乘彩船,躲在甲板下的船艙裡,蹭著一起去神女河的彼岸摘蓮子吃。”

銀止川打理著自己方才涉水過來時,弄亂的袍襟和束袖,笑說:“可惜陛下你封了河,不然河燈節的湖麵上,可比現在熱鬨許多。”

沉宴原本想和楚淵獨處,現在卻隻能淡淡地維持著君王風範,波瀾不驚地坐在那裡。

和楚淵離得不遠又不近,看得到但碰不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楚淵倒是對西淮十分有興趣似的,問了西淮的名字和來處。

“西出陽關的西,秦淮河水的淮。”

西淮垂眼說:“小人是金陵秦淮人氏。”

“金陵秦淮......”

楚淵若有所思:“幾十年前,那裡有一個十分盛名的名門大族,書香葉氏。比起星野之都的太傅林家也毫不遜色。”

“小人離家得早,許多事已經記不清了。”

西淮波瀾不驚說:“對少閣主說的葉氏......沒有什麼印象。”

楚淵“噢”一聲,似乎有些遺憾,但也沒有再提起了。

“陛下是還在憂心的關山郡的事麼?”

看著沉宴低鬱的神色,銀止川故意道:“既然與少閣主一同出來遊湖,倒也不如放下煩心事,好好輕鬆片刻。省得回去批改折子時,又恨此時沒有珍惜良時。”

銀止川現今的灑脫和從前的放肆截然不同。

在西淮說出“你想叛國逆君”之後,他仿佛就突然解脫了。

捅破了他心底的那一層窗戶紙,銀止川感到從所未有的輕鬆,從前所有的壓抑和不得誌都得到了宣泄,而今麵對沉宴,也自在許多。

——如果你善待我,那麼我就給予你同樣的答饋。

如果你以天家威儀,君臣綱倫,想像馴服一匹馬那樣馴服我,那麼我也絕非愚忠之輩。

“陛下也不必憂心。”

銀止川打趣道:“如果實在戶部赤字太多,可再行賣官鬻爵之事——現在的舉人多難考啊,想必有許多人揣著家中金銀踴躍報名的。而現今州縣以下的官員,也不過屍位素餐,換哪個廢物上台也沒有太大影響。”

沉宴:“......”

“關山郡的百姓是百姓,其餘州縣的百姓也是百姓。”

沉宴忍耐說:“朕不會做那等拆東牆補西牆的失智之事。”

其實銀止川倒是故意這麼說。

因為沉宴早就在心裡這麼想過了。戶部連年赤字,好不容易撥出去的賑銀又被私吞,關山郡的災情刻不容緩,在找回賑銀之前,關山郡的百姓是等不得的。

那麼也就隻剩下賣官鬻爵,或是從富商們手裡弄錢的辦法了。

先帝在位時早就這麼乾過,朱世豐一族就是這麼進得星野之都。但是現今災荒四起,各地情勢已經相當不穩,再賣官鬻爵,恐怕會加深百姓的不滿,進一步激化矛盾,演化出什麼不可挽回之事。

銀止川故意說出來,讓沉宴否認,回頭就反不了悔了。

(三十四)

“錢銀倒是小事。”

廳中靜默片刻,沉宴卻開口,說道:“隻怕災情拖久了,會生叛亂。朝中......無什麼人可用。”

這倒是真話,沉宴一開口,銀止川也就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

盛泱武將一直倚靠的是銀家,而銀家又子嗣興旺,各個忠心耿耿。

不僅願為朝廷肝腦塗地,還忠誠得陣前斷他們的糧草都不會生叛心。可謂是最聽話,也用起來最順手的狗。

銀家出事之後,沉宴就一直希望再由銀止川領過鎮國公府帥印,繼續為朝廷效力,也好“將功贖罪”。

而銀止川則堅持父兄必定蒙受誣名,朝廷一日不肯徹查,他就一日不會接受“贖罪”這一說法,更不會為負心的君王披甲上陣。

“無什麼人可用......要是世上真的有鬼將就好了。”

銀止川一笑,輕晃了晃手中酒盞,低啞聲說:“這樣我銀家的兒郎,想必也會從滄瀾城爬回來,繼續為陛下效忠的。......如果陛下還願意要他們的話。”

沉宴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君王求和已是不易,更何況銀止川還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他。

“陛下如果真的覺得朝中無人,就提拔狄陽罷。”

靜默片刻,銀止川還是提了個名字:“他是我父親的舊部,出身市井,但行軍作戰是個人才。您多給他一些錢財......他會願意為您賣命的。”

不知是不是談話不愉的緣故,呈上來的珍饈菜式也吃起來毫無滋味了。

沉宴令人上了歌舞,否則廳堂內簡直靜默得叫人心驚。

銀止川在席位上坐了片刻,忽然覺得十分厭倦,便放下筷子,說:

“我出去吹吹風。”

西淮頓了頓,而後一行禮,也跟了出去。

船已經駛出很長一段距離了,被風浪推送著,離岸邊愈來愈遠。

甲板邊緣亂七八糟地堆放著軟繩和浮索,船麵下不遠處的湖水清幽幽地蕩著,泛起些粼粼的微光。

靜心去聽,還能聽得到波濤衝刷船身時帶來的一下下水聲。

因為離欄杆太近的緣故,站立時並不是很很穩,有些略微的輕晃。

銀止川仰頭看著天際的月亮。

“你怎麼了?”

西淮說。

“嗯?”

銀止川一怔,回過頭來,見西淮也從閣樓的屏風後繞出來。“你怎麼也出來了?”

西淮搖搖頭,沒回答。

銀止川一笑,伸手在他臉頰上摸了摸:“待會兒回去帶你去吃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