崽崽與霍潛父子十多年, 早就磨合出默契。崽崽不願意走出去,霍潛也不會強闖進來。父子兩隔著門開始較量。
崽崽躲在被子裡拿驕,未幾,一陣悠揚的古琴和著月色脈脈流淌進門扉之中。崽崽尖尖的小耳朵一支, 從被子一角冒出個頭來:“我的琴……”
準確地說那還不是崽崽的琴,隻是他半月前在飯桌上隨口提了一句而已。那日他吃完三師伯家的滿月酒, 又被大師伯帶去合歡宗串門兩日。臨回家前看見他乾爹路千裡新做了一架古琴,在那邊調琴音。路千裡萬花叢中過,自然是才藝精絕常有驚喜的。他調完還給崽崽彈奏了一曲,把這流雲宗的小太子爺彈得心花怒放,撒潑耍賴想要那張琴。
路千裡這廝不愛慣小孩,撚著崽崽的後脖子就把他丟了:“你大師伯的禮物你也敢搶,沒大沒小。”
崽崽一臉惋惜地回家,說想要學琴, 僅此而已。自己也沒把它當一回事。
但霍潛在外邊彈的時候, 他還是一下子便明白過來了:霍潛對他想要學古琴的事上心了, 還想方設法給他弄來了一張。大約還抽空學了幾曲, 好親自給他開蒙。
崽崽毛茸茸的腦袋露在外邊, 聽霍潛一口氣彈了三曲。最後一曲畢, 霍潛喟歎:“沒了,糯糯這段時間纏人又愛跟我討吃的, 我隻抽空跟路師兄學了三曲。”崽崽在屋裡嗤嗤地笑, 霍潛耳朵尖聽到了, 於是又道:“爹爹愚笨, 這兩日定要再多學幾曲,才好當我們糖糖的老師。”
崽崽不是胡攪蠻纏的貓,得了好,便忘了拿嬌,又笑。
霍潛這才放心上前來敲門:“此次是爹爹不好,以後定不瞞你。跟我回去吧。”他作出犯愁的模樣:“糯糯近來隻愛吃不愛動,給妹妹們做貓窩做玩具做搖籃的事全是爹爹我來做了。你丟下爹爹一個人照顧他們父子,我連蠶絲和棉花都分不清楚”
崽崽在裡邊還是笑,終於肯跟他說話了:“爹爹你好笨。”
霍潛應和,模仿小貓崽的聲音:“是呀,咱家還是要崽崽大哥哥在,才能撐得起來。”
崽崽被捧得不要不要的,又一次確認自己是家中最受重視的崽兒,是家裡的頂梁柱。這個家沒有他就要塌了!於是他大人不記小人過地原諒了雙親的過失,起身叼起自己拆都沒拆的小包袱,噠噠噠走到門口就跳了出去。
羌活目送小太子糖跳進霍潛懷裡,連夜被抱了回去,眸中閃過一絲近似膜拜的光彩。他還是那副訥於言的模樣,鄭重地坐到書桌前,一筆一劃開始記錄此次霍潛把崽崽哄好的全過程:某年某月某日,霍糖第××次離家出走,曆時兩個時辰。霍伯父來此奏華樂,曰……
夜深了,羌活記錄完畢又鄭重其事地翻了翻之前的筆錄,口中念念有詞學霍潛的言談。背誦一遍後他把本子藏在書架最角落的空書盒裡,這才跟做完功課的學生一樣虔誠睡下。
那書盒做成了佛經篋子的模樣,裡頭卻沒有存放任何與佛經有關的東西,其外形不過是叫人對它產生探索一番的興趣而已。裡頭就兩樣東西,一個是哄崽崽語錄,另外一個是一枚骨頭。
章如溪渡劫那日羌活把崽崽推出去,便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可這枚骨頭自萬千雷澤中來,將他帶離那將亡之地。
那是一個戴著黑紗鬥笠的年輕男子,不知為何總是以骨頭的形象現身。男子揪著他,立在千萬道天劫之中。雷的海洋將他兩包圍,卻沒有損害他們一分一毫。男子頗有意趣地欣賞彆人灰飛煙滅的情狀,喟歎:“這是第一個。”
羌活被他帶走一頓盤,才發現自己這個救命恩人是一個怎樣的神經病。
他不是人,也不是精怪,他是天道特意用骨頭做材料捏造出來的一個……定製的伴侶。百年來一直隨侍左右,天道淪亡,他才得了自由。
羌活看不出來他對已故的天道是怎樣的情感,似乎是恨的,又似乎是愛極了。
他曾在夜裡呢喃:“這些問道者望你慕你,一個兩個都以尋覓你為目標。我現在把他們一個個捏死,你會不會被氣活過來?”
也曾醉倒街頭:“天道淪亡,可這山河依然清平。無人知你已去,也再無人與我一樣,為你淪亡……”
羌活把他從酒館拖出來:“彆喝了,附近的小混混都圍過來了,我們快走。”男子一揮手把那些明顯不懷好意的混子全部打進附近的溪流之中,任他們被溪水衝走,開始發酒瘋:“我要叫這世間大亂,我要毀了他一心想要守護的塵世,我要叫所有人都和我一起飽嘗失去她的滋味……”
羌活早就聽過無數遍這句話,可也沒見他實行過。他拖著個醉漢走在無人的街道上,忽而被捏住了下巴。男子趴在羌活當時還稍顯瘦弱的肩頭,上下打量他:“我要是動手,他複活了定會怪我的。你……你不是恨毒了那些藥修麼……”
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