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秋雨(2)(2 / 2)

難道,她真的願意退親嗎?

“休棄”二字,對於一個舊式婦女來說,是多大的恥辱。

就算是在最為開放的上海,被退過婚的女人也是極沒有地位的,就算有人願意談婚論嫁,也是要矮夫家幾個頭,是要備遭世人鄙夷和唾棄的,更何況是北方,有的大家族怕丟臉,送去絞了頭發當姑子或者一輩子養在後院裡不許出門的也是常理,幾十年下來人不瘋也廢了。

像虞小姐這樣無依無靠的,若是又被傅家拋棄,怕是連活都活不下來了,就算沒有選擇投水自儘一了百了,那往後的日子也一定是困頓淒慘至極了。

傅少澤不得已維持現狀,正是怕他前腳退了親、後腳人就尋了短見。

可現在,她竟然敢主動解除婚約?

“小姐,你要做什麼啊……”小環惶急地看著白茜羽,她已經預感到了什麼,但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白茜羽拍了拍小環的手背,對站在一旁的王媽數落道,“還傻站著,你主子要上位了,快去拿紙筆啊!一個個沒眼力見的……”

王媽有些慌亂地應了聲,還真按照她說的拿來了紙筆,遞給了白茜羽,白茜羽卻不接,揚了揚下巴,“寫嗎?”

傅少澤沉默了一會兒,殷小芝這時也看著他,他終於接過了紙筆。

丫鬟看著他動筆,也不哭不鬨了,隻是看著自家小姐,神色惶惶。

解除婚約書,說起來也隻是一張紙,一個題目,兩三行字,傅少澤一式兩份地擬好了,白茜羽讓王媽拿了印泥,印了大拇指的手印上去,傅少澤看她如此,也沉默著按了指印。

至此,他父親再也不能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了。

他終於自由了。

這一刻,傅少澤忽然有些不真實感,“你真想好了,以後可不要反悔……”

“彼此彼此。”白茜羽很快說道。

傅少澤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剛才的劍拔弩張,到現在好像都成了一場鬨劇,轉眼間,大家都和顏悅色起來,再說些什麼話好像都會顯得不大氣,於是他也隻能竭力展現自己的風度,“你什麼時候決定要走了,我派人送你回直隸……”

“不必了,坐火車很方便的。”白茜羽很直接地說,“想補償我的話,幫我把車票買了就行了。”

“沒問題。”傅少澤一口答應下來,想起什麼,欲言又止,“那我們婚約的消息……”

“我不會和彆人提起的,放心好了。當然,我也希望以後傅先生不要告訴任何人。”

太貼心了……傅少澤發現事情異常地順利,這讓他不知該接什麼話了,“……那,以後你大可說沒與我訂過婚,父親那邊我會解釋的,若是回直隸後有人拿這個為難你,我……”

“行了。”白茜羽將屬於自己的那張紙放進口袋,朝他笑笑,“我們之間沒有那麼多需要交代的,不是嗎?這件事到此為止了。”

傅少澤一時茫然,這種“到此為止”之類的台詞以往都是由他說出口的,說這種話的時候,往往代表他已經被糾纏得無比厭煩,什麼情啊愛啊的都蕩然無存,隻想趕緊脫身走人江湖不見,他沒明白過來為什麼會對他說出這樣的話,這種時候對方通常應該哭著喊著讓他回心轉意猜對。

不應該啊。

他還想說什麼,可白茜羽已經沒有給他機會了,她甚至連“再見”都懶得說,徑直轉身走出了彆墅,走進一片雨中。

“小姐——”小環喊了一聲,剛想追出去,忽然又停下了腳步。她胡亂用袖子抹了兩把淚,猛地轉過身,兩根麻花辮在空氣中甩出一個利落的弧度。

然後,傅少澤就聽丫鬟指著殷小芝冷笑道,“姑爺,您知道為何小姐要打她嗎?是因為她說,就算小姐與您成了婚,也永遠隻愛她一人!這句話,當時在場的下人都聽到了的,天地良心,誰也做不得假!試問,小姐聽了這樣的話,怎能不氣,怎能不怨,怎能不悔婚!”

她最後深深地看了傅少澤一眼,追著白茜羽離開的方向跑進了雨裡。

傅少澤愣住了,他下意識看了殷小芝一眼。

殷小芝站在原地,身後洞開的大門外是灰色的雨幕,雨連成了線,沒有光能透進來。她低著頭,聲音有些惆悵地說,“少澤,我做錯了嗎?”

傅少澤上前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潮濕,像是一塊冰,“彆多想了,我們就當今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好不好?”

殷小芝慢慢地走上前,與他擁抱在一起。

傅少澤以為自己會沉浸在這一刻,但他卻沒有。他下意識摩挲著自己的大拇指,上麵斑駁的點點印泥,正滲進他的皮膚肌理中。

……

雨還在下。

白茜羽蹲在路邊的梧桐樹下,看水窪上飄著的梧桐落葉。

“小姐!”小丫鬟氣喘籲籲地從彆墅裡追出來,手裡提著把傘,這是她從殷小姐彆墅門口的傘架上拿的,她將傘撐到白茜羽頭上,心疼地說,“小姐,彆難過了……”

白茜羽沒有難過,但也沒有說話的心情,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小姐,不哭啊,不哭,咱們不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沒事的,奴婢陪著你呢……”小環一邊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一邊柔聲細語地哄著,仿佛剛才哭得涕淚橫流的人不是她一樣。

見白茜羽還是沒什麼反應的樣子,小環忽然壓低了聲音,獻寶似的說,“喏,小姐你看,這是什麼?”

白茜羽終於回過頭,小丫鬟在她的注視下緩緩攤開手掌。

那是一枚小小的、破碎的紅紙,被雨濡濕了邊角,曾經寄予了兩家人的祝福、被待字閨中的少女愛若珍寶的紅貼,如今字跡已經模糊地暈開,隻剩下了三個半字。

締結良糸。

“小姐,你看,庚帖還在。”小環小心翼翼地說,努力想讓她高興起來。

白茜羽怔怔地看著她掌心的紅紙,說不出話來。

一枚梧桐葉被秋雨打落,輕輕落在傘麵上,整個上海的梧桐樹葉仿佛都在這一刻枯黃。

這個漫長的夏天,終於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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