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聲喊道:“滄溟鏡?”
她耐心地等了許久,一遍又一遍喊著它,機械的聲音許久不至。
任務完成了,滄溟鏡也消失了,至此隻有她一個人了,她自由了。
“好。”
司黎低聲回應,起身輕錘自己發麻的雙腿,拍掉衣裙上的灰塵。
良久,一聲輕語消散在空中。
“不會再見了。”
滄溟鏡。
晏行寂。
阿黎。
***
三百年後。
東海,浮屠川。
晏行寂醒來的時候,周身寒意刺骨,呼吸間皆是冷意,夾雜著輕微的血腥氣。
屋內昏暗無光,外麵似乎刮起了風,緊閉的軒窗被撞擊出悶重的聲音,晏行寂側過身,小心翼翼朝身旁的人靠去。
她的身體早已冰冷,側臉安寧秀麗,即使是閉著眼,風華也未削減半分。
除了麵色蒼白毫無血絲,她儼然就是一副睡著了的模樣。
“阿黎。”
他小心翼翼靠近她,她身上早已沒有那股令他心安的清香,這三百年的玄冰滋養,她的身上儘是寒意,冷的讓他心肺隨之顫抖。
他又一次在滿室幽暗中醒來,長睫輕顫著,茫然地低聲喃喃:“為何不來我夢中?”
三百年了,斯人厭他,始終不肯入夢。
知道她厭他,他連觸碰都不敢,隻敢保持著距離與她合躺一張玄冰上,隻有在思念到骨縫生疼時才敢小心翼翼靠近她。
他夜夜與她一同在玄冰上合枕而眠,抱著滿腔的希冀閉上眼。
數次,一夜無夢。
夜夜如此。
他自欺欺人,告訴自己她還在。
她會笑著追在他身後,會親手為他縫補衣衫,會是他最心愛的妻子。
他用心頭血供奉著這塊玄冰,隻有這樣,才能保她屍身不腐。
三百年了,已經過去這般久了。
冬去春來,周而複始。
生當複來歸,她為何不回來。
屋外傳來叩門聲,方秉青猶疑的聲音隔著木門傳來:“劍尊。”
晏行寂起身,麵不改色地劃破心口,鮮紅的血珠滴落在玄冰之上,暗淡的玄冰陡然晶瑩剔透。
一滴心頭血,可保三月屍身不腐。
他這般做了三百年,早已不知放了多少血,阿黎的屍身無一絲腐敗,完完全全像是個睡著的人,依舊美麗動人。
隻有他自己,在三百年如一日的死寂中漸漸腐爛,由身到心。
他起身朝屋外走去,方秉青靜靜佇立於門外青階下,瞧見他後微微歎氣。
晏行寂微微頷首,唇角掛起一貫的柔和笑意:“師兄。”
方秉青見他麵色蒼白,便知曉他又是放了心頭血。
可他勸不回,這世間也無人勸得了他。
他畫地為牢,將自己困在浮屠川三百年,等著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人,守著那人死前的諾言。
誰能知道,高潔清冷的渡淵劍尊,在寢殿內用玄冰護著一具屍身三百餘年不腐,日夜與其同眠共枕。
方秉青勸不動,便開門見山表明自己的來意:“劍尊,即墨城的事情你也聽說了,我所來便為此事。”
晏行寂越過他緩步向前,清潤的聲音傳來:“好。”
他毫不過問,有求必應。
三百年來,逢亂必出,真正做到了那名女修希望的心懷蒼生。
方秉青與阿黎一般,是看著晏行寂一步步從小弟子成為冠絕天下的渡淵劍尊。
方秉青回頭看去,浮屠川下起了大雪,浩蕩的東海掀起狂風,水色接近潑墨,潮濕的空氣挾裹來海水的鹹澀和隱隱的血腥氣息,漫天雪花落入海麵,瞬息消融在洶湧的東海。
東海對岸,紅光滔天,十三根天柱拔地而起,森然的殺意讓方秉青不敢多看。
那是浮屠川,三百年前浮屠川崩裂,鎮壓的浮屠惡鬼一股湧出,首先遭到衝擊的便是負責鎮守浮屠川的青霄劍宗,舉宗幾乎被滅。
連晏行寂都束手無措的浮屠川,最後竟然被一個金丹期的修士合上。
想到那人,方秉青忍不住歎息。
世事無常,人已不複,隻有故人還在日夜思念。
東海南岸是浮屠川所在之地,北岸便是晏行寂所住的地方,隻是一間小院,由他親手所建。
這三百年裡,他將自己困在浮屠川,等著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晏行寂已經離開甚遠,方秉青瞧著他的背影,還是忍不住開了口:“行寂。”
白影腳步頓住。
“放下吧,有些事情,過去了便是過去了,活著的人要向前看。”
晏行寂沉默稍許,一聲輕語消散在呼嘯的寒風中。
“知道了,師兄。”
他說罷繼續向前,徒留方秉青獨自一人在原地歎息。
又是這句話,他次次這麼說,卻一日比一日執念纏身。
他看著風雪中遠去的那道身影,脊背高大瘦削卻帶著孤傲倔強,霜雪落在他身上,明明毫無重力,卻生生將他壓彎。
曾經那個一劍撼動八荒的少年,曾何等風光肆意,溫潤有禮,天賦異稟,冠絕天下。
如今三百餘年,他已成為世間第一,可萬家燈火無一盞為他而留。
明明是最有可能飛升的人,三百年卻止步於渡劫中期,再無進階的動向。
修太上忘情的人,卻情根深種,執念纏身,修為不得寸進,終其一生也難飛升。
他走在風雪之中,寂寥的讓方秉青鼻頭酸澀。
明明有千萬種理由活著,卻給了自己一個必須死去的緣由。
將自己困在執念之中,逐漸消耗掉所有的生命力。
方秉青仰頭看天,滿天雪花落下,他無奈歎息出聲。
唯一能勸動晏行寂的人已經不在,這世間,無人能再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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