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四段夢(1 / 2)

穿成寵妃之子 洛陽有梨 12603 字 4個月前

第四段夢境來得與第三回一般突兀而毫無預兆。

就在小和尚剛剛與裴無洙解釋完“走蛟化龍”、“封正之說”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後沒幾天,裴無洙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安排小和尚與東宮太子先見上一麵,第四段的夢境就來了。

還是熟悉的長樂宮、同樣的華央殿,又一個霧蒙蒙的色調濾鏡,且還又又重新做了一回碗……

裴因緣無語子白玉無洙碗:好吧,看擺設,這還是熟悉的明德殿呢……算了,佛了,隨緣,隨緣。

裴無洙這回被安放一個窗明幾淨的多寶閣上,占據地勢之利,大大方方地縱觀底下四方情境。

身著帝王朝服、看模樣應該是登基了有幾年的年輕皇帝與其手下的心腹謀臣相對而坐,共賞中央一片陰陽兩儀八卦魚。

“你說到這個,反倒是叫朕突然憶起了一樁往事來,”前麵君臣二人一問一答都議論了些什麼,裴無洙並沒有來得及聽到,她一過來,便正正好撞上欽宗皇帝似笑非笑地擺了擺手,眼神莫名陰沉地睇著對麵的青年文士,偏頭譏笑道,“朕問你,昔年先太子之死……在你心裡,歸根究底,他其實是輸在了哪一步上麵呢?”

裴無洙聽得暗暗砸舌:這就好比你新入職的公司老板問你,你認為自己之前的老板當初算是怎麼把一片大好產業搞破產的……這可是個答不好就得送命的世紀難題,不容易啊莊狐狸。

裴無洙心裡吐槽的歡,到底男主閣下提起的這一茬也叫她心頭難堪,一時都懶得再多看年輕的欽宗皇帝一眼,隻專注於盯緊了默然垂首、沉吟無語的莊晗莊子期。

顯然這對於莊晗來說也並好答。

或者說,答案他心中並非不知,隻是不願開口承認。

或是尤為難以在最後的既得利益者欽宗皇帝麵前承認。

“先太子之敗,”君臣二人無聲地僵持了片刻,莊晗避無可避,隱忍地緩緩道,“在於他從未真正立足於可勝之地過。”

男主閣下這一問,如果是純粹為了逼得人都承認隻有他才有正當合理的繼位理由的話,裴無洙心想,他算是成功了。

隻是這贏得未免太小家子氣。

“是麼?”欽宗皇帝卻並不怎麼吃莊晗這一套,聞言唇角微彎,微微一笑,緊接著笑聲轉為諷刺,直接譏誚道,“在你們心裡,當真是這樣想的麼?”

“不是把一腔怨恨全一股腦塞到左思源身上,恨香山寺本應為出世之家卻還出手乾擾凡俗?”

莊晗低著頭,嘴唇緊抿,避而不言。

“左思源者,小人也,”欽宗皇帝微微冷笑道,“奸佞之輩,人人得而誅之,他的死,朕也拍手叫快,隻歎不及。”

“但你們若是把前事敗漏、東窗事發之過,全一味寄在左思源一人身上,”欽宗皇帝憐憫地審視著莊子期道,“那朕可得說,你們太蠢了……恨都恨錯了人。”

莊晗麵上八風不動,不以置辭,也並不徒勞地去開口否認。

隻是裴無洙細心看去,不難察覺,莊晗臉上的神情,其實早已僵硬了大半。

“當初左思源誤打誤撞識破先太子之不堪身世,是怎麼‘誤打誤撞’地識破的呢?”欽宗皇帝悠悠然地回憶道,“不錯,你我都知,是他在滅淳化公滿門時,從平遠侯胞妹王氏的陪嫁中同時發現了鄭太後與平遠侯早年互表心意、含情脈脈的鴻雁傳書,與鄭太後當年入宮懷子時的脈案。”

“很奇怪是不是,王氏區區一與世無爭的內宅婦人,就算她是平遠侯的胞妹,可互訴衷腸、私相授受這樣重大的隱患遺證,平遠侯和鄭太後又不是傻子,怎麼會叫那要命的東西都落到王氏手裡呢?”欽宗皇帝彎了彎唇,心情極好道,“當然,更奇怪的是,王氏壓箱底的陪嫁裡,又為何會有鄭太後當年懷著先太子時的脈案?”

“這是宮中存檔的要務,等閒不可經外人之手,更不應當隨隨便便能落到王氏手裡了。”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東西都是王氏自己偷偷四下搜尋過來,或是充作威脅,或是用以保命,所以才一直留了十四年而不銷之毀之,”欽宗皇帝撫掌讚歎道,“可是王氏為什麼要獨獨去查這些呢?”

“左思源看來瞧去,覺出其中微妙,是而才開始對東宮太子的身世心中生疑,繼而百般探尋,及至尋得道宗至寶,驗證其確實並非皇室血脈。”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真正最初的遺漏,在於淳化公繼夫人王氏其人,”莊晗麵無表情地聽完,不動聲色地應續道,“鄭太後當年既做得,就該做得更狠些……留王氏一命,一時心軟,禍藏百裡。這才是先太子的輸局麼?”

“不,不不,”欽宗皇帝搖頭失笑道,“王氏才算得了什麼,不過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卒子罷了。子期啊子期,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王氏會去偷偷查看鄭太後懷先太子時的脈案,還暗留拓本私藏十四年,為什麼啊,她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啊?”

“是因為王氏她也對先太子的身世起了疑心,不是麼?”欽宗皇帝微微一笑,隻覺胸口一片舒暢怡然,說不出的痛快,“王氏為什麼會對先太子的身世生疑,你們這些東宮舊人,後來可曾敢去查上一查、問上一問?”

莊晗唇角緊繃,半晌無語。

“你們沒有一個人情願查、敢去問,”欽宗皇帝這時候倒是十分願意去包容莊晗的些許小脾氣了,從容笑道,“但朕替你們探查了……朕替父皇清理殘跡,曾翻遍王氏陪嫁中三百餘封書信,包括連左思源沒看上、棄之一旁的那些。”

“最後果然……叫朕參透了其中的幾分奧妙。”

“鄭太後當年曾在此信中與當時尚且待字閨中的王氏狀若隨意地問起,”欽宗皇帝從衣袖中掏出一封鵝黃的十二月畫箋來,展開點上其中兩行,似笑非笑地念道,“‘本宮過去嘗聞,胎記所遺之道,似有先祖流傳之說,如今想來,太子臀下三寸之紅痣,本宮自無,陛下也無,與陛下談起,俱都隻付莞爾一笑爾……足見世人流傳之說多不可信,不知玟之家中,可否有一般遭遇?’”

莊晗望著那個“臀下三寸”,麵色霎時猝然一變。

裴無洙也聽得愣住了,隻恨不能再生一雙眼睛探過頭去親自瞧瞧信箋所寫。

男主閣下念錯了吧……東宮太子不是左肩臂膀後背處有一紅痣麼,怎麼到鄭皇後信裡突然就變成“臀下三寸”了?

是裴無洙的記憶出了錯,還是其實兩個地方都生了紅痣?

總不至於鄭皇後這個親娘還能把自己兒子身上的胎記位置記錯吧……

“總不至於鄭太後十月懷胎、親自誕下的先太子,卻還能把對方身上的紅痣位子都記錯了吧,”仿佛心有靈犀一般,欽宗皇帝對著莊晗說了與裴無洙心中所想相差不多之言,古怪一笑,笑罷微微鄙夷道,“鄭太後那時候還不比現在,真正的‘老眼昏花’了。她既寫錯,自然是故意錯寫給王氏看的,可她又為何故意錯寫給王氏看呢?”

莊子期的臉色驟然異常的難看。

“恐怕是因為與朕一樣曾聽聞過,先平遠侯,也就是平遠侯之父,似乎身上就有紅痣胎記,隻是具體位子在哪兒,外人卻也不得而知了,”莊晗不願意說,欽宗皇帝索性自己說與他聽了,“朕猜,鄭太後此舉,想必是想詐一下王氏,從她嘴裡不動聲色地撬出平遠侯家各人的具體胎記情況來。”

“果不其然,朕在之後緊接著王氏收著的第二封來自鄭太後的信中,窺得其字裡行間明了了平遠侯一家所謂的胎記,與先太子並不相乾的端倪。”

“可是鄭太後為什麼要詐這一下呢?”說到這裡,欽宗皇帝笑得愈發古怪,那古怪裡有痛快,有得意,亦然有深深藏之的鄙夷厭棄,“不過想想也是,王氏那裡拓下的鄭太後昔年懷先太子的脈案,明明所有時間都是能恰恰好對應上的,既敬事房記錄無差、太醫院的脈案又能完完全全地對得上……可先太子,卻還偏偏就真不是父皇的血脈。”

“如此想來,鄭太後昔年大費周章地問王氏這一句,倒也很好理解了,”欽宗皇帝終於隱忍不住,撐著側頰哈哈大笑道,“不過是就連太後自己,當時都不確定自己肚子裡懷的究竟是哪家的野種了……問完王家,之後還不知道要怎麼問遍李家孫家趙家呢,你說是不是呢,子期?”

“聽陛下之言,”莊晗隻麵無表情地把話題繞回了欽宗皇帝一開始率先拋出來的那個問題,冷冷道,“似乎覺得先太子之敗,敗於太後失德……既如此,陛下為何還留太後到如今,而不是替先帝與宗室清理門戶呢?”

“太後失德?不,不是,”欽宗皇帝搖頭笑著否認,笑罷,眼神泛凉地冷冷道,“鄭太後昔年借故問那一句,不想綿延五年後,叫王氏意外撞破了先太子臂上紅痣而心生疑竇。”

“後來王氏偷查宮中封存的脈案,鄭太後反而因為對方查錯了方向而輕飄飄放了王氏遠嫁逃命,”欽宗皇帝譏嘲道,“殊不知鄭太後放心得下王氏,王氏心中卻怕極了她,為了自保,不惜偷得嫡兄早年私藏,也要拿了二人暗通曲款的情書,壓在陪嫁箱底,借以充作日後談判時保命的底氣。”

“結果自己的命沒保住,反而意外充作了旁人手裡的一把利刃,”話至最後,欽宗皇帝撫掌讚歎,笑著總結道,“說來說去,也是機緣巧合,妙不可言。”

“左思源也好,王氏也罷,甚至鄭太後都不算什麼……先太子最後落得個身死自戕的結果,在朕看來,那叫‘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報應’。”

“怪什麼鄭太後失德,先太子本不就是‘失德之物’,”欽宗皇帝嘴角噙著一抹冰冷的笑意,涼涼地望著莊晗步步緊逼道,“落得那般下場,不也就正是應當麼?你說呢,子期?”

莊子期默然半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最末,疲倦歎息道:“既然陛下心中早有定論……又何必再向微臣問起?”

“哦,之前朕問你那個啊,”欽宗皇帝漫不經心地隨意道,“當然是因為朕的答案與你們都不一樣……在朕看來,先太子的輸,輸在第一步。”

“或者說,其實他從來就沒對過,他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朕才是那個對的。”

欽宗皇帝按住二人案間的陰陽兩儀八卦魚,摩挲了一下其上紋路,微微笑著回憶道:“朕幼時,極為渴求父皇的慈心愛護,但凡曾有些許分毫,便足以能滋潤朕困守於‘七皇子乃陛下酒後失德寵幸妓子所誕’的死局、救朕出甘泉宮遭人百般□□之危局……可是父皇沒有,那時的父皇眼裡,從來就隻看得進去他一人。”

“後來少年時,朕滿心渴慕五哥的讚賞認可,”欽宗皇帝摩挲了案上一陰一陽、一黑一白,交尾呼應而又互相對立的兩隻八卦魚,喃喃回憶道,“但那也是很少,很少很少的……五哥總是很敷衍,她眼裡有太多太多人了。”

“當然,這並不怪五哥,朕那時候確實還不夠好……隻是,為什麼,為什麼還是他!”

“朕汲汲營營、願意付諸一切畢生所求的,他總是能輕而易舉便得到了,”說著說著,似乎是回想起了某些不太愉快的經曆,欽宗皇帝的臉色驟然陰沉了下來,咬牙冷笑道,“朕曾以為,朕與先太子,便是一件事物的陰陽兩麵,明明同是父皇的兒子、明明都是瑞王的手足……所得者,一個天上雲端,一個地底爛泥。他在明,朕在暗。”

“朕活在先太子逼人刺目的光亮之下,仿佛一隻陷在陰影裡踽踽獨行的可憐蟲,”欽宗皇帝麵色鐵青道,“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朕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與自我厭棄之中,不明白這命數既給了朕如此的磨礪,又為何非要在朕眼前造出一個先太子那般‘光風霽月’的人物來……後來朕知道,朕想錯了,是父皇錯了,是他們都錯了!”

“朕才是陽,先太子才該是那個在朕麵前自慚形穢、羞恥地苟藏在無光之處的‘陰’,”欽宗皇帝微微使勁,轉動了案上那張陰陽兩儀八卦魚圖,傲然冷笑道,“朕才不是什麼父皇失德之物,先太子才最該該是配得上‘失德之物’這四個字的那個!”

“你方才問朕為什麼不動手處理了鄭太後,可是子期,朕為什麼要處理她?”欽宗皇帝拍著案幾哈哈大笑,“想處理太後的隻是你們這些對於先太子仍還念念不忘的東宮舊臣罷了……朕巴不得,巴不得留鄭太後長命百歲呢。”

“隻要看著鄭太後多活一日,朕這心裡,仿佛能生出無邊無際的許多暢快,”欽宗皇帝笑得古怪,毫不避諱道,“有鄭太後存活於世一日,便向朕多申告了一天,誰才是失德之物、誰才是失德之物哈哈哈……經年心魔,一朝化解,朕如何會想動手處理了鄭太後呢?”

“就連五哥,她也錯了。”欽宗皇帝冷冷地瞧著對麵的莊晗道,“你以為呢,朕說得對不對……子期?”

莊晗沉默良久,站起身來,一掀衣擺,麵色平靜地跪在欽宗皇帝麵前,從容道:“既然陛下心中如此介懷微臣東宮舊人的身份……那就請陛下,賜微臣一死吧。”